景生带着大部队回到万春街时, 就觉得有些异样。往常年节里,弄堂里家家户户都有走亲戚的,人人见面都会笑眯眯道声“过年好”, 他们早上出门的时候就是一路好到弄堂口的,傍晚归来时, 街坊邻里却像没见到他们似的,偶尔路过一群蹲在墙边玩小鞭炮的孩子,也有大人立刻把孩子揪回门洞里, 避之不及的模样。
他偶尔回头看, 发现三三两两的人正在交头接耳,见到他回头便立刻转开视线。是的, 不是看别人, 肯定是在看他。景生不自觉抿紧了唇, 咬住了后槽牙,有一种冰冷迅速从心底扩散到每一根血管每一寸皮肤, 带着无法言说的压抑和愤怒,在他体内汇集成冰风暴,狂暴地冲向大脑。
因为这样的场景他太熟悉了, 他是在这样的眼光和议论声中长大的,橄榄坝、景洪、版纳, 无论他在农场还是集市, 只要有人的地方都一样。那些猎奇的视线、诋毁他姆妈嘲笑顾东文以及羞辱他的言语,不需要看和听他就完全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说什么。他抗争过, 打过骂过流过血也装作完全不在意, 然而没有用,他做不到像顾东文那样完全不管别人怎么看。
只有雨林里的树木河流动物是平和的,无论他怎么嘶吼嚎啕咒骂拳打脚踢, 他们都平静地接纳他。那些害怕顾东文不想挨打的人不怕他这个小孩,有机会就加倍地羞辱他,他只能把自己变成一只野兽,才逐渐吓退那些卑鄙的人,他不知道究竟他是野兽还是那些人才是野兽,毕竟那些人平时看起来道貌岸然团结友爱,在他面前却露出了吃人的嘴脸。
来到顾家后,他才慢慢不需要当一只野兽了,他姓顾,是这个家里的孙子、儿子、侄子、表哥,弄堂里的许多人虽然看不起他,但最多说他野蛮凶狠。跟着顾西美去新疆的那一年,他很开心,他很有用,能做很多事,所有的人都夸奖他,说他能干厉害,也夸他姆妈,夸顾东文,他做过噩梦,身边的人发现了他的身世都翻了脸,变成了和景洪那些“人”一样的人,但幸好只是做梦而已,再回到万春街,上学放学功课,阿奶爸爸爷叔嬢嬢,他以为自己已经真正成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像顾东文说的:我们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然而不是,老天爷从来都不公平,姆妈那么好的人,遭受了命运最残酷的伤害,永远留在了澜沧江里,他没做错过任何事,出生就是他自带的罪孽,他是姆妈一辈子都不会愈合的伤疤。他离开景洪六千里,命运还是不放过他和姆妈,随时能轻易撕碎他所有的快乐和期望,提醒他有些人不配拥有幸福。
在文化站门口,红灯笼在风中摇曳,万民同乐的横幅耷拉了一角,不见了“乐”字。赵阿大意犹未尽地喊大家进去晃晃,看看有没有好玩的。景生也被斯南拉了进去。处处都是红的,喇叭里在放热闹的新年歌:“初一初二满街走……”
“啊呀,阿毛,快点回去切夜饭了——(快点回去吃晚饭了)”一个阿婆拎起自家孙子往外走。
“走了走了,老王,你们差不多也要收摊了?刘主任她们去了派出所,肯定一时间回不来的。”不一会儿,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文化站里只剩下二十来号人,一大半还是居委请来的表演才艺的居民。
教围棋的王阿爷叹了口气,一边收棋子一边摇头:“作孽啊,塞古啊。(可怜啊)”
剪纸的陆阿婆把老花眼镜拿下来,把刚剪完的猴子偷桃塞给了一脸茫然的斯江,轻声说:“快点回去,侬窝里出大事体了。(你家出大事了。)”
斯江说了声谢谢,慌得赶紧拉上斯南和三个表兄弟就要走。
景生脸上有点发麻,却忍不住问了一句:“出啥事体了?”
陆阿婆有点为难地瞄了他一眼,唉,噶好看格男小伟(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命真是不好啊。
“哦,陈东海的老婆到处说你是□□犯的儿子,顾南红请她吃了四记耳光,后来陈东海还把她耳朵打聋了,居委会喊了警察,一光人就去了派出所,陈阿爷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旁边扎风筝的老姚,四十八岁的老光棍,脑子缺西,老老实实把事情经过概括出来,一点也没注意陆阿婆拿着剪刀对着自己的嘴戳了好几下。
景生虽然有预感发生了什么,这一刹依然脑子里一片空白,心底暗暗期盼的万分之一的侥幸破灭。他死死盯着那个做了一半在那人手中上下翻飞的风筝,双手紧紧握成了拳,竭力把自己钉在了地上,他怕稍一放松自己就会冲上去撕碎那个风筝。
十几个孩子都傻了。斯江松开斯南,拽住景生的衣袖:“阿哥!先回去,走,阿拉先回去,舅舅外婆肯定勒窝里等阿拉呢。(肯定在家里等我们呢。)”
斯南跑过去一巴掌拍在那个风筝上:“你胡说你瞎说你是坏人!”
老姚吓了一跳,看看景生的脸色,叹了口气,弯腰捡起风筝,摇摇头:“唉,看不出顾东文真是个好男人啊。”
景生咬着牙,慢慢地掰开斯江的手指。
陈斯强这才反应过来,拔腿就跑,“爸——姆妈——斯淇!”
赵家三个面面相觑。
“不可能。”“册那撒宁勒造谣!(XX,谁在造谣?)”“姆妈打人了?”“打得好。”“姆妈被捉进去派出所了?”
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喊:“大舅舅——!”往外跑了两步又回头拉景生:“走啊,先揍陈斯强一顿。他妈瞎造谣,他吓跑了,别放过他啊。”
赵佑宁快步走到景生旁边,揽住他的肩膀往后掰:“走,先回去再说。”
景生默默地往外走,越走越快,几乎是直接跃出门槛的。斯江和赵佑宁追出去一看,只见到他像风一样往弄堂口狂奔的影子。
“阿哥!阿哥,回来呀阿哥——”斯江急哭了。
“别急,我去追他,你们赶紧回家叫大人。”赵佑宁顾不得别的,丢下一句话飞奔而去。
斯南腿短,跑出来的时候气得直跳:“大表哥去打人怎么不带上我!我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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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南一进屋就哇啦哇啦一通竹筒倒豆子,又问自家姆妈去哪里了,为什么没和大姨娘一起打三妈。至于进了医院的陈阿爷,一年总要进出个七八次,连孙女们都习以为常不再牵记了。
斯江哭着说景生跑了。顾东文捻熄了烟,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门口停住了,然后又走了回来,摸了摸斯南的头拍了拍斯江的肩膀:“没事,他是个大人了,会有数的。”
顾阿婆却不放心,催他出去找。善让牵着斯江去洗脸:“别哭,你舅舅说没事就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