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好,开学见。”周嘉明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架,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我爸这次进了一点日本的涂改液,特别好用,开学了我带两瓶给你试试,改错字什么都很方便。”
“你收钱我就要。”斯江笑道。
“好的,给你打折。”
“斯江——斯江。”肖为民三步并两步地冲进教室,喘着气喊道:“对勿起对勿起,今朝等老杨只黄鱼车等了交关辰光——格是侬同学?(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等老杨的三轮车等了很长时间,这是你同学?)”
周嘉明在肖为民警惕的眼神下和斯江说了再会。
“景生去杭州工厂里跟单了。”肖为民跨上黄鱼车,挥了挥肩膀上的毛巾,乐呵呵地看着斯江跨进斗里坐定:“你舅舅让我骑他的脚踏车来接你,要命了,噶许多么子,脚踏车哪能来噻啊(这么多东西,脚踏车怎么行啊)!坐稳了伐?”
愚园路上悬铃木的树叶在马路当中交接,遮天蔽日,黄鱼车平稳缓慢地前行,微风拂来,斯江若有所失。
“这次你姨娘寄来的新款风衣绝对卖爆的,”肖为民兴致勃勃地回头看了看斯江:“侬身上格条点点裙,一夏天卖出去七百条!嗨,南红姐的眼光,真是没闲话港!(真是没话说)到底是香港新款。”
“这是日本的款式,不叫点点裙,叫百褶裙。”斯江提到这个也很骄傲:“我们学校就七八个女同学都有这条裙子呢,好像都是在我们家买的。”
“嗐,你八月份没来摊头上,你不知道,看到我们这条裙子卖得好,前头做衬衫的老黄,太覅面皮(不要脸)!特为叫他老婆来买了一条去剥样,卖十二块一条,比我们便宜六块洋钿,料作根本不一样,一看就是便宜货色,呸!要不然阿拉好卖一千多条!”肖为民愤愤然地揪响了黄鱼车的铃铛,转上了万航渡路。
“就晓得抄阿拉!册那XXXX——”肖为民一连串沪骂后才想起来后头坐的是斯文秀气的小姑娘,不是景生,尴尬地住了嘴。
斯江倒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大姨娘一点也不在意还说反正这些款式也是她从杂志上抄下来的。小舅舅信里说过跟风模仿的人越多越好,市场就认定了你才是标准,创造标准的人就永远能得到最多的利润,并且因为被模仿不得不继续创新。
“爷叔辛苦了呀,你瘦了好多。”斯江留意到肖为民弯腰蹬车时老头衫下头突出来的背骨:“相亲这么辛苦吗?”她听舅舅说起过,上两个月为民爷叔忙着相亲请了七八天的假。
肖为民尴尬地笑了笑:“嗯嗯,唉,相亲——是不容易。”
斯江思绪却渐渐飘远了。
回到万春街,顾阿婆正在厨房里忙碌,斯好不知道去谁家白相(玩)了。斯江刚把行李安顿好,就见外婆跟了上来,从席子下掏出三封信来:“喏,景生说这是你的信,让我记得给你。”
斯江接过信,信封正中端端正正地写着“陈斯江收”,下面老老实实写着寄件人的详细地址和周嘉明寄的字样。一封已经被撕开了,斯江对着撕开的口子看了良久,摸了摸那粗暴的截面,想像着姆妈当时的心情,她轻轻地拿出信,里面薄薄两张信纸果然也跟着信封被撕掉了一小条,那被撕裂的一小条从空信封里悄声无息地掉了出来,飘到了地板上,像被折断的翅膀。
斯江弯腰捡起来,把信纸拼好看了一遍,的确如周嘉明所说,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暧昧的话,如果硬要挑错,可能是末尾那句:“请推荐几本你平时在读的小说给我,谢谢。”如果她当时收到信,应该会回信。
“顾景生——阿婆侬好,请问顾景生在家吗?”
斯江刚要拆开另两封信,却听见楼下有人在喊景生的名字,声音听起来还很熟悉,从窗口探头出去一看,楼下穿蓝底白点百褶裙的女生正好也抬起头来。
王璐笑着朝斯江挥手:“阿妹侬好呀,长久勿见。(妹妹你好,好久不见)”
斯江只好也勉强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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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生是第一次来杭州,工厂的车间主任举着大牌子在火车站门口接他,见到他了连问了三遍:“顾景生?顾景生?顾景生?”
“你好,我是顾景生,我爸是顾东文,我嬢嬢是顾南红,之前和你们汪厂长通过电话。我家电话是2XXXXX,地址是上海市静安区万春街六十三弄XX支弄XX号。”景生掏出居委会开具的介绍信证明自己的身份。
车间主任小汪是厂长老汪的亲侄子,核实过景生身份无误,心里埋怨自家大伯肯定没把这批货出的问题提前说清楚,现在来了个高中生,哪里派得上用场,只能好吃好喝供上几天打发他回去,另行再和顾小姐拍电报打电话想办法了。
厂里特地派了新买的丰田小霸王面包车来接景生。景生上了车就留意到小汪主任心不在焉愁眉不展,心里就有种隐隐的不好的预感,到了工厂,果然好事不准坏事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