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已久的暴风雨并没有如期而至, 隔了好几天,顾西美的电报到了,斯江才发现家里的电话不知道被谁拔掉了电话线插头。问大舅, 顾东文一脸惊讶, 问景生, 景生顾左右而言他。
电报寥寥数语, 很难体现出顾西美的怒火。
电话打不通,公用电话也没人回,冲上头的那股怒气慢慢被时间磨得渐弱。过了两天陈东来回乌市,一声长叹后说算了,斯南能回去读书也好,乌市的市重点和上海比,到底还是有一定的差距,这边的英语发音都带着羊肉串的烟火味。顾西美气结, 看着高高兴兴收拾行李的斯南和习惯于既来之则安之的陈东来, 眼泪水扑簌簌往下掉。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最气的是什么。这次的户口准迁板上钉钉, 应该不会像以前盖好章又宣布作废变成口袋户口。迁回去的无论是斯江还是斯南, 都是她亲生的女儿,理应没有差别。而且这样的大事, 当然不可能是斯江一个人就能办成的, 顾东文绝对知道,说不定北武也知道。但她就是生气, 气斯江先斩后奏,更气斯江完全白费了她的苦心, 也气东文又瞒着她,还气斯南这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
看到报到通知,斯南第二天就跑去火车站领了一张临时乘车证回来, 还乐呵呵地说:“过房爷真好,姆妈看,我又给你省了半个月工资。”
顾西美更气了,冷着脸一巴掌拍开她的爪子。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就生出了一股子悲怆的情绪,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了她,连她拼死拼活在火车上生下来的斯南也迫不及待地甩下她了。
对面的小床上窸窸窣窣响,斯南赤着脚跑下来,跳到双人床上。
“我那个草席热死了,还是姆妈你这个凉席舒服。”
“放屁。”西美背过身不理她,热个屁,这几天夜里只有十七八度,要不是她被气晕了,早就把席子换成床单了。
“唉,”斯南两条腿蹬直了伸了个懒腰,“好像有点舍不得呢。”
“哼。”西美鼻子里出气。
“上海大概吃不到炒拉皮子,还有羊肉串,手抓饭,大盘鸡,”斯南咽了咽口水,自我安慰起来,“不过又能吃到大表哥做的饭了也行,欸,不对,大表哥上大学是不是要住到大学去了?”
“废话。”
“唉,”斯南叹了口气又振奋起来,“大舅舅做饭也好吃的。”
母女俩沉默了几秒。
西美问:“衣服都收拾好了?”
“我那件大红的绒线衫不见了,姆妈,你帮我找找。”斯南翘起二郎腿抖了起来。
西美反身一巴掌打在她腿上:“抖什么抖?男抖穷女抖贱说了你多少回了!”
“妈!”
“那件绒线衫我送给李老师家的娟娟了,袖子短了一大截,你穿不到了。”
斯南一骨碌爬了起来:“你干嘛呀,我还能穿呢,我最喜欢那件了,你怎么不跟我说就乱送掉我的东西啊?烦死了。”
西美也一骨碌爬了起来压低着嗓门吼道:“陈斯南你吵什么吵?隔壁王老师他们早睡了,你有点公德心!绒线衫哪能了?我花的钱我买的绒线我一针一针织出来的,我想给谁就给谁,烦死了你。”
斯南顶着一头毛茸茸的卷发瞪着西美,母女俩就这么在床上对峙了片刻。
斯南突然乒铃乓啷地下了床,赤着脚把水泥汀跺得啪啪响,跳上小床拉过毛巾被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随便侬!”毛巾被里发出了一声怒吼。
西美盯着像个茧子似的女儿看了半晌,侧身睡了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西美拿了一包恒源祥的雪青色马海毛绒线去了李老师家,把那件红色元宝针的绒线衫又要了回来,翻箱倒柜找出半团红色绒线,把两只袖子拆开来接长了一截,下摆没绒线了,只好将就着当成短款穿。
斯南一整天在友好路上游荡,和自己的帮众以吃吃喝喝的方式洒泪惜别,少不了要宣告一下征服上海滩的雄心壮志,友好路就此升级成总舵了,万春街就是第一个分坛。没办法,上海能练功的地方实在有限,帮众也不好招,像陈斯好这样的家伙属于绝大多数,就算骗进来了队伍也不好带。斯南心里对日后的帮派业务前途十分忧心,但面子上不能显出来,一帮之主嘛,得是定海神针,东上海西乌市,她得一肩挑。
到了夜里九点半,斯南回到家,看见红色绒线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自己小床上,转头看了看姆妈。顾西美在书桌前认真听磁带学英语,下学期她要进修函授本科,门门课都是弱项,但要不拿张本科毕业证书,职称一辈子都上不去。
斯南把绒线衫塞进行李包里,嘀咕了一句:“袖子管现在看上去是两种红颜色。”
西美嘭地按下收录机的暂停键,无名火直冒,却听斯南接着说道:“还蛮时髦的。”
收录机里又继续播放起了英语课文,标准的美国口音,不带羊肉串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