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
无论何时, 每当斯江回想起这一天,都会觉得很奇妙。她因此认识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她们并不相似, 有着完全不同的成长经历和受教育过程, 她们在某方面有着共同的认知,但更多的方面经常会产生争执, 尤其是意识形态上, 谁也不能说服谁, 或者说谁也没想过要说服谁,她们各自阐述,各自论证, 又自我否定打碎重新建立新的观点。她们同居过短短的时间, 更多时候依靠信件、电话、后来的ICQ、MSN、邮件联系。她们见证过对方最耀眼的时刻,在对方最艰难的岁月中默默陪伴。她们最后天各一方,却一直是彼此最坚强的后盾。
这天斯江临危受命,倒也不慌, 她一边化妆一边背诵主持人的发言稿,好在稿子原本就是她写的,南红和黄老师增加了些时装方面的专业内容, 难度并不大, 三四遍后就能脱稿了。
“淡一点淡一点, 麻烦化得淡一点。”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再三叮嘱化妆师, 斯江忘不了小时候在电视台演出的妆容, 想想就起一层鸡皮疙瘩,以至于她现在都只肯涂一点口红,对涂脂抹粉很是抗拒。
“好啦, 你别紧张,眉毛别皱哦,嘴巴放松一点,你要知道,到了台上灯光一打,妆面如果很淡的话,看上去——会有点不吉利的啦,”化妆师笑着安慰她,“而且,你自身条件这么好,随便化化就超美的,你相信我。”
化妆师的声音柔美动听,斯江不由得看向镜子,才留意到这位化妆师长得很特别,娃娃脸上高眉深目,颧骨微高,化着精致时髦的妆容,她梳着高高的马尾,发色偏红,穿着一件明黄色的男式衬衫,衬衫很薄,里面深紫色的蕾丝内衣十分醒目,半幅衬衫下摆束在闪光面料的黑色直筒裤内,脚上是一双方头漆皮船鞋,一脚蹬,没有穿袜子。
旁边已经换好第一套服装的张萌萌正咬着吸管喝蜂蜜水,笑着告诉斯江:“Evone是台湾人,在巴黎学的化妆,化妆品也都用的进口牌子,台湾和香港很多名牌时装秀都请过她,还有好多明星走穴也喜欢请她。”
斯江钦佩地点点头,她第一次看到这么专业的化妆箱,可以一层层向两边打开,里面的化妆品好像全是一个牌子,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大大小小的化妆刷整排插在皮质的包里,摊开来腔调赞得勿得了,光是摊开行头就足以让人信服她的专业才能,以前电视台的化妆师也没这么有派头。
“哪有啦?”李宜芳嗔了张萌萌一眼,“我就去帮过几次忙好不好?你又乱讲。”
张萌萌立刻做倒地状:“酥色了酥色了,斯江,发现伐?人家都说阿拉上海小姑娘嗲,比起台湾女人,啧啧啧,差了十条黄浦江。”
这点斯江完全同意,她头一回听到女生说话这么温柔这么嗲,但又完全不做作。
李宜芳笑着征求斯江的意见:“你睫毛又长又密,要不就不要装假睫毛好不好?因为第一次装假睫毛都会有点不舒服,灯光一打容易流眼泪。”
“听你的,你做主。”斯江用人不疑。
“来,眼睛往下看,别怕,睫毛夹夹上去不痛的。”
斯江眼眸往下看,忍不住好奇地问:“李小姐,你是台湾哪里人?”
“我祖籍是四川人,我爷爷以前是空军,去台湾后被安置在高雄冈山的眷村,所以我是在高雄的眷村里长大的,但是我妈妈是排湾族的原住民,所以我其实算是‘混血’,大陆很少人知道冈山,高雄你有听说过吗?”
“知道,高雄属于台南,眷村我也知道,邓丽君、林青霞、朱天心、龙应台都是眷村人。”
“哇,你好厉害,这都知道。”李宜芳认真仔细地看了看镜子里美得让人神魂颠倒的年轻女孩,暗叹这样的面孔居然不是演员,简直是暴殄天物。
斯江微窘,不禁眨了眨眼,好在睫毛夹立刻松开,没有被扯痛,她笑着解释:“因为我舅舅很喜欢邓丽君,然后我也看了一些台湾作家的书。”
李宜芳也笑了:“我见过的大陆女生好像只知道琼瑶三毛,很少人知道朱天心龙应台的呢。好的,现在眼睛再往下看,我们再夹一下睫毛,放松,别眨眼,一下下就好了。”
“嗯,好的。”斯江的语气不自觉地也温柔了许多。
“来,看镜子,嗯,很好,好,再往下看,我们刷一下睫毛膏。”
斯江依言垂下眼,好奇心却依然不减:“那你是怎么想到来大陆发展的呢?”
李宜芳的声音始终带着些微笑意,“就朋友介绍我到一个剧组帮女演员做化妆师啊,然后做得还蛮开心的,就陆陆续续接了一些工作,去年来上海后就索性留在上海了。”
斯江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嗯,上海的台湾人香港人都挺多的。很多人住在虹桥那一片。”
“我也住在那边耶,租金好贵!”李宜芳一边笑,一边继续刷睫毛膏,“你真的好温柔啊——”
斯江一怔,温柔这个词用在她身上才更合适。
李宜芳压低了声音笑道:“其实我知道你们上海人都叫我们台湾人台巴子,香港人是港巴子。”
她对着镜子眨眨眼,有点狡黠,但没有一丝不快。
斯江一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
旁边的张萌萌被蜂蜜水呛得差点咳了好几声,扭头问:“Evone你听得懂上海话呀?”
李宜芳笑眯眯地把斯江鬓边的燕尾夹重新夹了夹:“就懂这两句。”
来回巡视的黄老师干脆利落地挑了挑眉毛:“这话跟你们港台小姑娘没啥关系的,台湾男人香港男人跑来上海,十个有九个下了飞机的头一件事就是□□。YH宾馆上面那个唱歌的俱乐部里,小姐接的都是港台来的,年纪都可以做她们的爸爸甚至爷爷了。嘁!”
“我要是你们台湾女人,肯定不找台湾男人,香港男人也不行,说是说经济发达地区,思想还是很封建,□□多,外头养女人的多,娶几个老婆妻妾成群社会上也没人反对,这不是巴子(乡下人)是啥?把女人当财产,低档!”黄老师噼里啪啦一顿数落,化妆间里静悄悄。
斯江眨巴眨巴眼,心里觉得痛快,不免又有点难为情。反正她在北京听见人家说她不像上海人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而听到别人说上海男人小气精明怕老婆,她也每每都有大声反驳的冲动。
结果李宜芳却笑了起来:“黄教授你说得太好了!真的,台湾的社会风气是真的很畸形,国民党真的不行,迟早要完蛋,李登辉更加一塌糊涂。”
屋内立刻落针可闻。
斯江有点瞠目结舌:“李登辉不是你们的总统吗?”
“对呀,所以才更加要骂他啊,没事的啦,我们台湾人天天骂的,议员们开会开着开着就破口大骂还经常打架呢,没事的,我人在上海就更加随便骂了,”李宜芳难得不那么温柔地说话,“现在台湾很乱啊,很多年轻男生就只知道把妹赚钱飙车喝酒那种,其实我们女生都受不了的,能出国的都会出国——啊,对不起对不起,是能离开台湾的都会离开台湾,对不起啊,从小这么说习惯了——”
斯江回过神来,笑得更加温柔了:“谢谢你,Evone。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领土,这已经是国际共识啦。”
“抱歉哦,我不是有意冒犯你们的。”李宜芳有点尴尬地用唇刷的端头戳了戳自己的鼻尖。
大家都笑着说没事没事。
斯江想了想,却又道:“我也很抱歉,Evone,谢谢你那样纠正自己的话。”
李宜芳把转椅转到她侧前方,托起她的下巴观察妆容,有点意外:“是我说了会让你们反感的话,你为什么还要谢谢我?”
“因为你出生成长的环境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啊,你们用繁体字,按民国多少年纪年,你们的护照也和我们不一样,你们有自己的总统、军队、法律和政府,你们的历史书也和我们完全不一样——”斯江真诚地说,“你的及时纠正就是一种友好,很宝贵。”
李宜芳呆了呆:“我第一次听到有大陆人会这么说耶,以前在剧组偶尔说错话,会被人教训很久,还有人说要让警察赶我回台湾,所以我其实是因为不想回台湾才不敢说错话的。我每次回高雄,我爸妈会安排很多相亲,会说人家二十三岁已经做妈妈了巴拉巴拉,好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