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九章
景洪的雨说来就来, 说走就走,澜沧江水面上悬了条双彩虹,斜斜切入对面的雨林中。
景生伸出手, 彩虹看着像从他掌心里冒出来的。
东文侧过身看了看,笑了:“有点意思。”
“你妈显灵呢,”东文指了指滩边的大石头,“我在那儿把她送走的,你记得将来也把我从这送走, 我一路找过去, 说不定和她进了一条鱼的肚子里, 哈哈哈哈。”
景生白了他一眼:“阿奶说要在扬州给你和姆妈修个双穴。”
顾东文笑得肩膀直抖:“衣冠冢?有毛病哦,覅听伊额。”
“阿奶说得让人有个念想, ”景生顿了顿, 斜眼看着东文笑, “你不是想要桑塔纳吗?年年烧一辆给你, 你带上我妈好好兜风去。”
顾东文飞起一脚, 踹在景生腿上:“小赤佬,赚这么多钱先买一辆给老子开开。”
“你有驾照吗?”
“滚。”
父子俩对着泥黄的江水说笑如常。
景生后来回想起来, 总怀疑巨大的悲伤并不像影像或文字所表达的那样一瞬间击倒人, 甚至不具备那种磅礴的摧毁性的力量,这或许是命运玩弄人类的狡猾之处。江水带走了他的母亲, 也带走了他真正精神意义上的父亲,还差点带走了他自己, 但对于澜沧江和两岸的雨林来说, 都是微不足道的砂砾,所有能形容情绪的词语像小石子一样沉在水底,慢慢被磨光。双彩虹也许暗示了什么, 也许没有。那个黄昏晚霞漫天,黑压压的群鸟扑进雨林,山上升起青烟,不知道是野火还是炊火,像山岚一样模糊了一处。东文的酒窝里积了一层薄薄的夕晖,他笑得多,把那光一点点地挤了出来,竟有点容光焕发的样子。
但顾阿婆真正拿定的主意,没人挡得住。乡下推行火葬了十几年,也没能完全杜绝土葬,扬州去年开始有了大际遇,准备大发展,到处要修路,老徐家的祖坟得迁。徐家的后人们自然是不肯的,风水这个事不好提,封建迷信不占理,但起棺移骨毕竟是大事,闹起来叫做民怨,上面也不能置之不理。从去年折腾到今年,徐家在新的公墓区里得了块不小的地方,把三代遗骨都迁了进去。老顾头是徐家招赘的女婿,上过族谱的,自然也给他和顾阿婆留了双穴。
“对,老大你们两口子就挨着我和你爸,”顾阿婆头也不抬地咣咣剁肉,“将来下去了也好有个照应,景生虎头他们来扫墓也方便。”
“放屁,你不要元宝老娘要,怎么?你活了半辈子,伺候过我和你爸几年?下去了还想自管自快活逍遥?想得美。”
“你要入江倒海随便你,反正空坟也得靠着我们两个老的,你要有本事就摒牢别死,等我死了这个家里你说了算!”
狮子头都做好了,顾东文也拿老娘没辙。
***
景生带斯江去苗寨里看望吴婆,斯南和佑宁带着孩子们进雨林挖菌子。
菌子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坏东西,东文再三告诫斯南:采的菌子都得拿回来给他看,绝对不能在外头偷吃,中毒是大事。
佑宁严格按着北武和善让规定的流程,先带着孩子们去集市上,每人脖子上挂一小画板,夹子夹住几张纸,绳子绑着一只铅笔,看到在出售的菌子就画下来,画出来的当然都是鬼画符,但问名字,记颜色和特点,七个臭皮匠能抵两个诸葛亮,居然也记下了不少。大龙直接拍胸脯跟佑宁保证:“其实我都认识!真的。”
斯好幽幽地点头:“前几天你就是这么说的——”
大龙闭上了嘴。
一下雨,屋子墙角和地里就冒出许多白色小伞菇,那天大人们都不在家,老太太们在午睡,斯好带着七个萝卜头在堂屋里画画,自然而然就好奇地问起这伞菇能不能吃。顾念摇头说从来没吃过,大龙十分肯定地表示这叫平菇,野生平菇,可以炒鸡蛋,可以和排骨炖汤,特鲜,还一脸鄙视地看着顾念摇头:“你们北方人,不懂,不会吃!我们这里好吃的可多了,上次我妈教你妈用柠檬树叶子炒肉片好吃不好吃?香蕉花炒肉片好吃不好吃?”
顾念小朋友连连点头,听得斯好流口水,揪了一把认真洗干净掰碎了丢进灶上焖的一锅大骨头汤里,闻着还真挺香。
小虫和佳佳嘟哝着说自家的鸡都不吃这种菌子,不知道能不能吃。大龙和他们吵了起来,说鸡只吃虫,人才吃菌子。
在顾念一脸期盼和怂恿下,斯好舀了一小碗汤和一朵菇两根猪大骨:“我先吃,没事的话你们再吃。”
格格摇头:“虎头妈妈说了,今天我们的点心是彩虹糊塌子,等她和卢阿姨回来就和我们一起做,里头有鸡蛋有胡萝卜丝有黄瓜丝有火腿丝——”
“可好吃了!”七个娃流着口水异口同声地下结论,坚贞不二地要等吃糊塌子。
北武陪东文从版纳人民医院化验完回到家,陈斯好已经肚子疼了好一会儿,掀开锅子一看,东文气乐了,直接让北武把他压在膝盖上挖喉咙挖出一堆猪肉来,菌子倒真没多少,又给他灌下两大碗水去。
“平菇?大龙说平菇你就信?你几岁他几岁?这叫大青褶伞,见过好吃的,没见过为了吃连命都不要的,”顾东文拿拖鞋抽了陈斯好屁股好几下,“家里是不让你吃饱还是没让你吃好?馋馋馋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