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嘉农用机具厂的家属区沸腾了，一条短信像病毒一样在手机上传送。都是曾经在一个工厂工作的同事，现在又大都住在同一个家属区里。因此，张三是李四的朋友，李四又和赵五要好，赵五曾经又和王六陈七是一个班组的，陈七又与张三成了儿女亲家。所以，一条相同内容的手机短信就在这盘根错节，关系复杂重叠的人群里像弹珠一样碰来碰去。
老贾每天早上都要在自己的楼顶花园里消磨时间，给已经长高了的玉兰花树浇浇水；东一刀西一刀，修剪一下红色九重阁花枝；撒一把鱼饲料到水池里，悠然游动的金鱼全都聚拢来抢；用餐巾纸给刚喝过水的小泰迪狗擦擦湿润的嘴巴，再用钢梳给它梳梳长毛。听到下面屋子里电话座机铃声响个不停，下楼梯进屋拿起电话，一个急匆匆的声音问他，在干什么啊，一上午不开手机？
打开手机，“波、波、波、”响个不停，几十条短信蹦出来，吓了他一大跳。连翻了几屏，几十条短信竟然标题相同，内容相同，——巫老头中了大奖。
巫老头买彩票中了个大奖，奖金金额八百万。嗤之以鼻，想钱想疯了？这是老贾读完短信，脑袋里最先冒出来的念头。他是不相信这些乱七八糟消息的，这不过又是谁在拿人家老巫开涮。欺负人家老实人算什么事，在人家背后乱发信息，有什么意思？
老贾不相信，不等于别人不相信。老贾下楼去菜市场买菜，一路上碰见家属区的人，三五个凑在一起，嘀咕的都是这个事。大家像搞秘密工作一样，互相意味深长地挤挤眼，咧咧嘴，左右看一下，压低声音问，知道不知道，老巫中大奖了！
三人成市虎，这个道理老贾懂。但几乎所有家属区里的人都这么说的时候，老贾就有点拿不住了，就开始将信将疑，似信非信了。家属区有一个麻将室，老贾平常是不去的，一来他不爱打麻将，二来这里打麻将的档次低。现在外面的茶楼，到处都是机麻了，这里还是手搓；外面最低档的路边麻将馆，最低都打二元了，这里仍然还在打五毛。所以，来这里打麻将的，要么年纪大，要么退休工资低。在老贾的眼里，这些统统属于素质差。譬如说话像在吵架，用骂人的话表扬对方，——****的这张牌打得好；双手抹牌嘴上叼着烟，烟灰掉在了麻将桌布上；把喉咙里的痰使劲地咳出去，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
当然，老贾不常去那里的一个最主要原因，是认为贬低身份。老贾真实姓名叫贾跃进，因为在车间搞工会工作的时候，工人们懒得叫他大名，都叫他贾工会。但平时，一般人还是叫他老贾。老贾有高级技术职称，相当于教授，属于高级知识分子。因此，像麻将室这样的场合，除了偶尔找个人，基本上是不来的。老巫则常来这里，他不是工人，也不是中干，他只是一个工程师，中级职称。与老贾比，行政级别上差好几级，技术职称也差好大一截。
老贾知道，其实老巫也不怎么打麻将，偶尔凑个角，大多数时间里就是站在别人身后看。这里的麻将没有什么看头，但这里却是整个家属区里信息的汇集地。张家长李家短，无论谁家有点芝麻大的事情，都要汇集到这里来。像老巫中大奖这样的事情，在这里肯定要议论好多天。要知道老巫到底中没中大奖，在这里起码会知道一大半。老贾做了这么多年的群众工作，对普通群众的心理还是知道得很清楚。尽管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大家看到的有钱人已经太多太多了，但像机具厂这个穷国企里面的职工，大家挤住在这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家属楼里面，突然冒出来个拥有几百万的有钱人，何况这个人原来是和他们一个档次的，某些方面还不如他们的，大家是怎么样的一个心态。不用猜，老贾也知道。所以，他去了麻将室
老贾估计得不错，麻将室里聊得最火热的，就是老巫中了几百万的事情。有一桌围的人最多，因为张大妈就坐在这桌。
张大妈就住老巫对门，两家相邻十几年了。张大妈退休前是伙食团的，人长得胖，大嗓门，又热心肠，爱管闲事，人缘也好。老贾当政工干部的时候，张大妈就是他的积极分子，每年都评先进。家属区里的家长里短门清，老贾要调解个什么职工家庭矛盾，首先想到的就是找张大妈了解情况。退休这么多年了，工厂也垮了，政工部门也没有了，张大妈也好多年不是积极分子了，但家属区里面大大小小的琐事，张大妈仍然是是最了解的人之一，何况她还是老巫家对门，肯定老巫中奖这事，她是最有发言权的。
张大妈是个人来疯，就是听她说话的人越多，她就越来劲。再加上眼角那么一瞟，看见原老贾这个高级政工师竟然也来到了麻将室，竟然也站在了人堆后面，张大妈的兴致那就高涨得爆棚了。此刻正轮着她摸牌，三个指头使劲拎着麻将牌，拇指肚贴着牌面，来回摩挲，那是在审牌；食指和中指搭在牌背上，把牌使劲地按在桌布上拉到自己面前，麻将牌在桌布上摩擦出噗噗的声响。看都不看一眼，就知道这不是她要的牌，“啪”地一声把牌翻开扣在桌上，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把牌拎起来丢进牌桌中间的废牌堆里，高声大气地说，“嗨，信不信由你，羡慕嫉妒恨有什么用，人家发了就是发了，倒霉一辈子，总要翻一下身哟。”
“你看见人家抱了几百万回家？”人堆里有人问。
“撞你妈的鬼哟，摸不起牌，”张大妈又打出一张牌。“李大娃子，你老婆几百块钱奖金拿回家你都看不到一眼，人家几百万抱回家能看到？”
人堆里响起了讪笑，大家都知道，这个外号叫李大娃子的，自从结婚后就再也没有摸过钱了，工资奖金全都是老婆代领。
“短信是你发的？”有人问。
“撞你妈的鬼哟，糊了，”张大妈笑嘻嘻地把面前的牌推倒，“我才发不来什么短信。也就是你们不知道，报纸上都登了，电视台也播了，一天不学习，你们就赶不上刘少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