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老贾的要求也不高，平白无故地挨顿打，总得有个说法吧，总得有人负责吧，或者总得有人承担医疗费吧。老贾是有文化的人，把那天自己的遭遇详详细细地写下来，附上回家后拍下的照片，头上、身上、手上、大腿上一处处被踢打淤青的伤痕；医院检查的报告，住院的发票，等等，装了一包。
第一次去，当然不熟悉，不熟悉就得打出租，都说出租车司机都是一个城市的活地图。尽管这样说，但老贾还有点忐忑，总以为这样的办公室都是处理鸡毛蒜皮的事情，肯定不为大众所知，出租车司机也未必能找到。谁知一上出租车，一报目的地，司机二话不说就按下计数器上了路。老贾不放心，以为司机要蒙人，要带着他满城转，于是小心地问司机是否知道怎么走。谁知司机大大咧咧地“嗨”了一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派头回答老贾，不就是在某某路口吗，谁不知道？从后视镜里，老贾看到了司机那有点轻蔑的眼光，大概司机觉得拉了一个第一次进城的乡巴佬，而且还让这个乡下佬质疑了他的业务水平。老贾忍受下来了，现在的人，已经没有尊老的概念了。老贾家在郊区，但怎么也算是这个城市的原住民了，怎么会是第一次进城呢？只不过，出租车载他要去的地方，他确实不熟悉。以前，都是他安抚群众，现在他要求安抚，确实是第一次。
正在胡思乱想间，出租车停住了，司机扭过头，对着后座上的老贾报出了应收的车费，然后又转头往窗外一抬下巴，看到没有，那边就是。
路口的那边，是一条支马路，很窄小的样子。支马路延伸进去，串联起一些老式的青砖楼房。支马路沿途有树，有一个个的花台。围着花台，三五成群的人，或坐在花台石沿上，或站在一起，像晨练的，又像是闲聊的。有的空着双手，有的像老贾一样背着包，有的在啃馒头，有的举着矿泉水瓶子喝水。老贾走过了几个花台，想问问那些人，要去的地方到底在哪里？犹豫间，一个花台前聚在一起的人中，有人问，“怎么，第一次来？”
老贾很诧异，这人怎么知道他是第一次来。后来熟识了，他才知道，那人姓包，也是本地人。老包告诉老贾，看他犹犹豫豫的样子，躲躲闪闪的眼神，就知道他是第一次来这里，“第一次来的人，都是这样。”老包非常肯定地告诉老贾。老包不但准确地告诉了老贾，他要去的地方具体是哪栋搂，哪一层，还告诉老贾，先得去排队拿号，就像去银行取钱那样，然后才去排队递材料。老包向老贾示意手中握着的一张纸片，老贾看上面标着103号。老贾看看手腕上的手表，才8点过一点点，惊讶起来，怎么这么多人。老包告诉老贾，现在少多了，要是搁在前几年，这里要连夜排队才能拿到号，有人曾经连续三天三夜在这里排队。
老贾拿了号，又排队，等了很久才轮到他。他进了那个办公室，里面好几个工作人员，都是坐在桌子后面，桌子前面有椅子。老贾向那年轻的工作人员问好，就要讲自己的事情。工作人员很年轻，但态度和蔼，他制止住老贾，问老贾有没有材料。工作人员指指门口等着的人，解释道，他们这里是先收材料，预先检查一下，看是否应该在这里处理，鸡毛蒜皮的事情总不能拿到这里来麻烦他们，是吧。老贾认为这个工作人员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就从皮包里拿出了自己准备的材料。收下了材料，出具了收据，工作人员告诉老贾，他们会根据材料上的手机号码与他联系，告诉他这个办公室对他反映事情的处理意见。
老贾递交了材料，走出了那间办公室，走出了那栋楼，心里感觉很宽慰。心想，总还是有说理申冤的地方，对不对。
外面那些花台旁，仍然还有一些人聚在一起。老贾凑过去，看见老包还在，于是互相寒暄，又与老包互相留了电话。老包给老贾介绍，这位是谁谁，那位是谁谁，这位来这里是为什么事，那位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事。听了一圈下来，老贾感觉问题还蛮多的：刑事的、民事的、行政申诉的；揭发贪污的、反映多吃多占的；控告的、拆迁的、合同纠纷的、申请经济赔偿或者补偿的；工伤的、十几年不升工资的、等等等等，数都数不过来，记也记不住。老贾当然也把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介绍一番，自然引起同情、愤慨、抱不平、甚至气愤填膺。看老贾文质彬彬，又有点年纪了，要资格有资格，要文化有文化，竟然也受到如此粗暴的对待，怎么不让人同情和愤慨。老贾得到了同情和支持，心里竟然感到温暖起来。
耐心等了一个星期，没有人打电话找老贾。实在按捺不住，老贾又进了城。这次熟门熟路了，也用不着打什么出租车，直接乘公交去。拿号，排队，进了那个来过一次的办公室，人仍然很多，工作人员都很忙。老贾也忘记了当时接待他的工作人员是谁，反正看上去都差不多，再说得叫号，叫到几号柜台就去几号柜台。轮到老贾，坐下，说明来意，并出示了那天收材料的收据后，工作人员热情地帮他查找档案，又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就有人从里面出来交给这个工作人员一张纸，4A那种，上面打着字，老贾猜纸上面大概就是处理意见。果然，工作人员先对老贾道歉，可能是忙，负责联系他的人忘记了给他打电话，然后告诉老贾，根据他的材料，事实是不容置疑的。老贾听到这里，心里一热，感觉这里的工作人员是认真负责的。但工作人员话锋一转，就问老贾，当时为什么没有打110报警？老贾一下怔住了，他确实没有打110报警。年轻工作人员和颜悦色地对老贾说，你看哈，你这个材料说的事情，照片，医院的报告等都是真实的，不容置疑，但谁与你发生了矛盾呢？如果你当时报了警，警察来处理，就会有记录，谁打了你，谁限制了你的人身自由，一一记录在案。可能当时你这个问题就处理了，谁动打人，为什么打人，该处分就处分，该拘留就拘留，该赔钱就赔钱，根本就不需要到这里来，对不对。退一步，如果你认为现场警察处理有不当之处，不合理、不合情、不合法，那么这里就会帮助你，有案可查，是非很快就能分清，问题很快就能得到落实和处理。现在，仅根据你这个材料，这里可能也没有办法，这毕竟是你一面之词啊。
本来老贾还心有愧疚，确实自己当时忽略了，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报警，工作人员说得对，指出的问题也中肯。但最后一句话，就是说他是一面之词这句话，把老贾的心刺疼了。老贾吃多了？老贾无事可干？老贾老年痴呆？你这个小青年怎么能这样说呢，老贾活了这么大半辈子了，也做了无数多的工作，也有很多荣誉，怎么会无中生有搞什么一面之词呢，你这不是侮辱人吗？老贾有点激动，对那年轻工作人员说话的声音就提高了很多，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转过头来看。当然，现在的年轻人都是通过考试上来的，都很有文化很有水平。老贾激动，人家却不激动，但却也不能耽误办公，还有那么多人等在后面。那个工作人员一个眼神，马上就有人过来，也许是保安，也许是其他工作人员，老贾当时也没有仔细分辨清楚，就被请到了后面一个房间，给他端来一杯水，并安慰他不要激动，平静一下。老贾也不清楚自己平静了多久，然后出了门，出了那栋大楼，乘坐公交回了家。
但回到家却越想越不对，但那里不对又想不明白。于是第二天又一早去了城里，他没有去拿号，而是去看老包在不在那里，他想听听老包对这事怎么看。听老包讲，他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了，北京他都去过，算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老包不在那里，但其他来上访的人听了老贾的叙述，都替老贾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