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拓跋嗣脱下皇帝衣冠,准备换上短上衣去宫里的御厩喂马。
鲜卑军队在黄河边遭受刘裕重创,阿薄干丢了小命。听到这个噩耗后,拓跋嗣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向死去的妹妹忏悔。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宫里人准备马夫的衣服。
他曾和崔浩打赌,认定刘裕不能把鲜卑铁骑咋样。现在他输了,按照赌约,谁输了谁去喂一天马。
天子无戏言。
更何况是立志要做圣君的天子。
但天子不是之所以是天子,就是除了安心做天子,其他事情都不沾手。天子而喂马,喂马的人何以自处?推而广之你,天子而挤奶,天子而宰羊,天子而用手把牛粪堆成墙,那天下哪还有君臣之分、贵贱之别?
兹事体大,不能多想,太监宫女吓坏了。
但谁也不敢顶。
曾经跟过拓跋的老太监悄悄派人去请朝里几个重臣。
现在,拓跋嗣换衣服的时候,包括崔浩在内,几个人就站在身边。
崔浩知道这事情因他而起,他必须首先有个姿态。虽然提出打赌的是皇帝本人,但做臣子的,哪能当真就用口头赌约,压得天子自降流品,在马粪堆里度过一天呢?
“陛下一诺千金,臣等万分感佩。只是当前军国事务繁重,诸事都需乾纲独断,国中哪可须臾无君?臣以为不如陛下降旨,指定我等中一位大臣代为履约,这样一不食言,二则也是臣子们的荣幸。”
没想到拓跋嗣一句话就给破了:
“不碍事!我今天只管在马厩干活,你们有事到马厩上奏!”
诸臣无语。
可是真龙都与马为伴了,虾兵蟹将还有啥讲究的?
拓跋嗣收拾停当,大步出门,大臣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没走两步,拓跋嗣转过身来:
“都跟着我干吗,想手把手教我怎么伺候牲口吗?”
几个人冻在那里。
“都各回本职办事去!崔浩,你跟我来。”
这就是差别。如果皇帝身边需要一个说话的人,只要崔浩的舌头没粘在上颚上,其他人就没有顾问资格。其他几个大臣艳羡加妒忌,无可奈何花落去。
马厩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新鲜的青草味和马匹自身的味道,没有马粪马尿的味道迎接有史以来最高级别的马夫。食槽里空着,水槽也空着,单等皇帝货真价实地劳作一把。崔浩看了一眼,怀疑这些人已经让马匹饿了一顿,这样当皇帝陛下亲自把草料放到这些牲口面前时,它们会体现出大快朵颐的兴奋,表示对陛下的感恩之情。否则的话,皇帝陛下降尊纡贵,八百年才喂一次马,而它们居然不为所动,那岂不是巨大的不敬?
不是马事,是人事啊。
果然,当拓跋嗣把青草一顺儿铺在食槽里时,马匹们立刻把头扎进来,咯嘣咯嘣地大嚼起来,马尾巴甩来甩去,马耳朵转来转去,深有无语谢恩之态,给这个九五之尊的马夫以莫大的面子。
拓跋嗣最喜欢的三匹马,一匹纯白无杂毛的“雪影”,一匹四蹄带白毛的“乌箭”,一匹鼻梁上带着菱形白毛的枣红大宛马“赤电”,也在谢恩之列。拓跋嗣已经有五六天没有驭马,马儿们见到他,都欢喜嘶鸣,脑袋在他脸上怀里蹭。拓跋嗣挨个抚摸一番,叫马夫拿来三个鸡蛋,在食槽边上磕开。三匹马看来经常享受这种待遇,吸溜一声,把蛋清蛋黄吸得干干净净。一旁的马匹闻到味道,都向这边张望。
御厩如朝堂,人和人不一样,马和马也不一样。
拓跋嗣又拎来几桶水,把水槽灌满。
用袖子擦去额头的汗,脸上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叉着腰四顾一番,马夫头子不知道是自己机灵还是已经被太监们指点过,立刻带着人端过来一张小胡床和一个小几,在一个瓷杯里倒上茶。拓跋嗣不坐,沉下脸来:
“没看见崔司空也在?”
马夫一溜烟地跑去拿来第二张胡床,只不过留了个心眼儿,给崔浩用的杯子明显要差一个档次。
崔浩已经看出,拓跋嗣是要用出力出汗的方式,排遣一下内心的郁闷。果然,一杯茶下肚后,拓跋嗣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奇耻大辱啊!”
崔浩知道他在说什么。
远的不说,就以崔浩所经历的鲜卑战争而言,还真的没有上万鲜卑精锐被不足三千汉人步兵打得这样惨的往事,更不用说还赔上了一颗皇亲的脑袋。
他当然不能对皇上说我早就提醒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