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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颠簸。尽管吴郎中在车座上垫了两层被子,小俏还是觉得身子底下硬得难受。车子不够大,没法躺着。事实上没有一种姿势能减缓那种骨头要散架、内脏要分家的感觉。
每一次起落,都有一股黄土从看得见看不见的缝隙里钻进来。
小俏知道头发上一定蒙了一层土色。女人是不是漂亮,干净是基础。桃李色、牡丹色、幽蓝色、百合色、莲花色都好看,唯独没听过哪个佳人面如土色。
越往北走,土越大,士兵们的脚和马蹄子所到之处,掀舞起一条盘踞低空,久久不去的黄龙。只要你在路上,洗脸就根本没用,没几步就会遍体风尘。
自从上岸以后,没有正经洗过澡,小俏举得自己每个毛孔都塞满了尘土。在船上的时候,那些年轻的士兵们看一眼她的脸,就会满脸涨红地别过脸去。这两天,人家直视她的时候,丝毫没有羞涩感,和直视一只刚刚离开泥潭的野猫没有两样。
小俏想起江南湿润的空气,想起以前做过的不钻土的漂亮马车,轻轻叹了口气。
听吴郎中说,今天正午时分,大军就能赶到潼关。现在已经没有阳光从车窗射进来,说明太阳已经挪到了车顶上,那就是说,很快就到潼关了。
人家到潼关,是要打打杀杀夺人江山,我是为了什么呢?
那个北上寻找哥哥的谎言,刘裕很当回事。军中的笔杆子们已经和小俏混熟,他们说这两天忙得脚炒菜,就是因为要赶制出寻人的榜文,按照刘裕命令,一到潼关就要张贴出去。
上次一起吃饭,刘裕问过一堆问题。你打算住哪里啊,长安还是建康?想做什么营生?要不要给你找个婆家?想没想过进宫去伺候皇上?
她不得不承认,刘裕说话做事,有一种很自然的温暖感。也许他自己就是从民间混出来的,知道小草民不容易。也许自己和他的孩子差不多大。
但骨头里的寒意,最终还是一次次压倒这种暖意。小俏在心底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
这些天来,只要听到晋军官兵们走路时丁丁咣咣的声音,让她想起那一夜。
那天父亲去赴午宴,说好了晚上回来看小俏最近抄的小楷《诗经》,但到了晚餐的时候还没有回来。小俏抄了五六首,又翻了翻一本据说是王献之手书的曹子建诗集,百无聊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突然,房门被一把推开。小俏惊醒过来,看见母亲闯进来。母亲从来都不这样急匆匆走路。她什么话也不说,一把拽起小俏,把她带到里间一座楠木柜子前,打开柜子,在后壁上摸索了几下,木板吱呀呀地打开,露出墙上的一个洞。小俏惊得目瞪口呆。她在这个屋子里生活了十多年,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机关。
母亲让小俏进去,递给她一个小包袱,告诉她洞口右壁的小龛里有火镰和小火把,可以用来照亮。沿着洞走,走到头不要动,一直等到没事了再从那头出来。
她刚想问点啥,母亲紧紧地抱了她一下,在她脸上迅速地印了几个吻,不由分说地把她塞进了洞里。木板又是一阵吱吱呀呀,眼前彻底黑暗了。她摸索了一阵,摸到了那个小龛,找到了火镰和缠着布匹棉花的小火把。火把边上有一个封着口的小陶瓶,打开一闻,是松油,显然是为火把准备的。
这是一个只能容一个人弯腰前行的拱形地道,头顶、脚下和左侧洞壁包了砖,右侧是大条石,应该是屋墙的地基。走一阵后,地道向左偏离,越来越远离地基,右侧洞壁也换成了砖包土。迎面吹来的穿堂风,把火焰吹向她。她的脚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吓得差点尖叫出来,用火把一照,是一只已经被她踩得半死的老鼠。小俏全身鸡皮疙瘩竖起,几乎要手软到丢掉火把。
走了一阵,砖头更加潮湿,有几个地方的洞顶还在滴水。她被什么东西磕碰了一下,仔细看,竟然是一跟横穿过地道的树根。浅浅地,头顶上的砖缝里伸出很多根须,看来地道这一段是贴着花园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