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虽然稚嫩,但意态潇洒,大大方方,全场响起一片赞叹声。
刘裕指着台下小俏那张案子:
“你不能在台上吃。看见那个姐姐了没有,你就去坐在她旁边!”
台上郭旭,台下小俏,心思都是一沉。
郭旭虽然知道刘义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但看到他那种天生贵胄的气派,和小俏的秀丽娴雅很般配,想到自己不过是卖苦力的铁匠出身,竟然有一股酸酸的感觉冒上来。继而觉得自己好笑,竟然连一个小男孩的醋也要吃。心烦意乱,不知道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刘义真坐下来,冲着小俏一笑。这是一个俊朗的男孩子,可能是像了妈妈,所以比刘裕好看十倍,但眼神却如假包换地继承了刘裕,带着一种犀利的光。小俏报以微笑后,强忍着眼泪不敢再抬头。她想起了自己那五六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弟弟。她虽然没有到刑场,但一想起那些身首分离的小尸体,全身就会禁不住发抖。同样是父亲,刘裕的儿子现在坐在她身边;而父亲的儿子,却幽魂飘荡。她就在仇人儿子的身边,却不能表示出哪怕一点敌意。更何况,她发现自己对这个孩子恨不起来。刘义真好像注意到有啥不对,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轻声地问:
“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
小俏不敢抬头,摆了摆手。刘义真还想问,这时候司仪大声宣布:
“奏乐!传菜!”
转眼间,两百张桌子布满美食。刘裕虽然身为高官,但从来吃饭都很简朴,孩子们在家里其实吃不到什么珍馐,加之江东饭食和关中口味不一样,露天集体就餐也会加大人的胃口,所以面对这一桌子浓香四溢的吃食,刘义真倍感震撼:完整的红烧肘子,配了椒盐和生蒜片的白水羊肋条,浮着金色油花的土鸡汤,切成细丝的腊牛肉,和豆豉生姜葱丝一起蒸出来的黄河鲤鱼,填了肉馅的油炸藕盒,大盘的猪肉丝炒白菜,地皮菜炒鸡蛋,白生生的顶花大包子,配了小葱的金灿灿油煎豆腐,生吃的红艳艳水萝卜,这些菜围拢在一个锅子周围,锅子里高汤沸腾,细细地一层层铺了肉丸、五花肉、木耳、黄花、火腿、发菜,繁花似锦,团圆热闹。
小俏已经悄悄擦干眼泪,拿起一个小碗,给刘义真舀了一碗鸡汤,刚放下碗,就看到刘义真已经把一片鲤鱼腮边肉放在了她的碟子里:
“姐姐先吃。”
小俏大为感动,她没料到太尉刘裕的孩子居然这么体贴,丝毫没有贵胄子弟的纨绔做派。
“应该姐姐给你夹菜的,你饿了吧,想吃哪样?姐姐给你夹。”
两个人吃着、聊着,很快就像姐弟俩一样欢乐起来。这一幕,郭旭在台上看得清清楚楚。他羡慕、惆怅、胡思乱想,魂不守舍,酒不是酒味,肉不是肉味,好几次夹起的菜半路掉在桌子上。还好将台上人们谈性很浓,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懵懵懂懂的怀春者。
这场夜宴,一直持续到深夜,已经有不少人喝的人事不省,倒在地上呼呼大睡。刘义真跟着刘裕走了,临走前问父亲,可不可以让姐姐和我们住在一起,刘裕舌头已经有点发僵,但头脑显然很清醒,意味深长地说姐姐可以陪你,但不能和我们住一起。而后叫过郭旭,说你要把孙姑娘送回去。
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结结巴巴地说白天我说的话依然作数,你要是那样,我不算你违纪。
小俏恍如听哑谜,火把照耀下,人人脸红,所以她不知道郭旭的脸已经烫到可以烙饼。
小俏赶到校场的时候,让赶车的士兵回去休息了,士兵们自己也在喝酒,所以此刻那个车夫已经不知在何处颠倒。郭旭把小俏扶上马,自己牵着缰绳慢慢地走。
他有很多话想和小俏说,也想听她那轻柔的声音,但是此刻,在月光下,马蹄笃笃,虫鸣瞿瞿,温暖的封吹在脸上,他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样其实挺好,他想。只是盼着这条路长一点。这么想着,脚下就走得很慢。他的枣红马好像知道主人的心思,也是迈着缓缓的小步。
小俏也不想说话。他看着郭旭在月光下的影子,生出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这还是个大男孩。
女孩子的小机巧他都看不出来,笨笨的。
他还没有变成一个污浊的男人。
他让女人骑着马,自己走着。
他要是爱上谁,一定会把她捧在心口上。
他好像真的爱上了我。
如果我一直拒绝他,他会不会很伤心。
有关系吗?反正我不爱他。
我是不是该把一切都告诉他。
这样他就会明白为为什么不能爱他。
既然不爱他,干嘛在乎他的感受。
可他是个善良的大男孩,伤害他太残忍。
不受伤害怎么会成熟。
成熟了就不可爱了。
弯弯月出照潼关,潼关街头,一男一女,一个单纯到呆傻,一个顾虑到彷徨,各怀心事,却没有一个字向对方表露。谁人青春没有忧伤,最美的忧伤总是和爱情有关。
小俏住在白直队营房背后的一个小院子里,那本来是姚秦一名将官小妾的房子,他们跑了,房子空了出来,丁j安顿小俏住下来,从本地找了两个小姑娘来关照着,院外插了一面禁字旗,全军上下见旗止步,无人敢骚扰。
小俏想自己下马,但忘了枣红马很高大,她一只脚还在马镫上,另一只脚却够不着地。郭旭赶紧上前,小俏慌乱地说不要碰我。郭旭顿时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往后缩,就在这一瞬间,小俏已经掉下马来。郭旭动作极快,一揉身上前,刚好把小俏抱在怀里,款款地放在地下。小俏气哼哼地说人家要掉下来,你都不来帮忙,就知道在一边看。
而后伸手整理一下衣服,梳了梳头发,微微一欠身:
“谢谢郭队主的马,时候不早了,队主回去歇息吧。”
郭旭看着小俏袅袅娜娜地进了院子,呆了好一阵才上马。他不明白,小俏自己不要他碰,却有怪他不伸手帮忙,这到底是要碰得还是碰不得。而且临了也是谢他的马,而不是谢他。
毫无睡意。
心乱如麻。
刘裕说他可以不回营睡觉,可是他连小俏的院子都进不了一步。明天弟兄们该嘲笑他浪费了主帅给的特权。他虽然不善言辞,但却能想到这帮嘴上不留德的家伙们会说些什么。刘裕也是酷爱损人,他要是知道自己今晚的表现,一定会逮着就挖苦,一挖苦就是至少半年。
他信马由缰,到处乱走,一抬头,发现自己到了潼关的北门。
北门没关,还有人进来。
这么晚了,怎么搞的?
他不是专司北门防卫的长官,但可疑迹象,人人有权过问。
走上前去,发现是一队人马在进城。他下马拉住一个人,问他们从哪来。那个人的声音中透着疲惫,说我们从蒲坂来。
朱超石将军的部下?
是的。
你们不攻打蒲坂,怎么深更半夜回潼关来了?
那个人一声不吭,想挣开郭旭。郭旭一松手,他踉跄两步,摔倒在地上。郭旭赶紧上去扶他,另一个人过来帮忙,小声地说:
我们被打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