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一下子站起来,发红的眼睛里冒出火来:
“兄弟,你以为老杜稀罕钱吗?钱能买来命吗?你知不知道,陇上有多少人背井离乡,流亡到关中来?我告诉你,少说也有十万!你知道十万是什么意思吗?每个人家里至少有两三个亲人被杀,从秦州到这里,砍死的、奸杀的、烧成灰的、水冲走的、冻死的、饿死的、野兽叼走的,几十万骨肉抛在路上,尸身能找个席子卷起来埋的就是福气!活下来的十万多人到了关中,羌人不拿他们当人看!没有地,没有房,没有正经营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官吏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斜着眼睛看一眼人家的长官,兴许就挨一刀。或者扔进监牢。男人给秦军做苦力,女人给官家做奴婢,有些连奴婢都不如,只能在青楼卖身!有几个人能像我这样买卖做大?可是做大了又能怎样?羌人照样视你如粪土,汉人也拿你当外来户!兄弟啊,就算我倾家荡产了。就算我死在战场上,只要能让我这十万乡亲回家去,我不在乎穷死!不在乎被剁成肉泥!”
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他身边那几个陇人伤疤被揭开,抱头哭成一团。
陈嵩、郭旭愣住了,他们没想到出来喝杯酒。竟然听到这样悲惨的境遇,撞见一个心胆如铁的真汉子。他们不是女人,没法红袖搵泪,只能静等老杜平静下来。
杜重光擦干眼泪,端起一碗酒。看看陈嵩,再看看郭旭:
“两位兄弟,大军是不是要出关西征,你们给个明话!”
郭旭热血上涌,刚要说太尉带我们来,就是要扫平关陇,一统华夷,却被陈嵩踩了一下脚。陈嵩向前一步。双手接过老杜手里的酒,一口喝干,猛地把碗摔碎在地上:
“既然如此。大家都是兄弟,不同心杀敌者,有如此碗!”
这话显然不算承诺,但老杜那一群人为酒气所蒸腾,一腔慷慨激昂,哪里会仔细斟酌。只为那“同心杀敌”所激荡,随着碗的碎声。扯着嗓子叫好,又连干几碗。都支撑不住了。陈嵩趁机说杜老兄醉了,你们送他回家吧,我们也该回营了。改天请弟兄们到营里再叙,后会有期。
老杜被人架走,临出门还结结巴巴地对老板说记得今天是我请客,不要收我两位军爷兄弟的钱。我要打回老家去了,请顿客算什么!
回去路上,郭旭憋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
“大哥,你刚才踩我脚不让我说话是什么意思?”
这一问,勾出陈嵩无声的叹息。这个铁匠兄弟,都做到幢主了,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去体察周遭人情。
“我怕你说得太过,万一我们做不到,岂不是让人家失望?”
郭旭摇摇头:
“出兵向西有什么做不到的呢?我听王镇恶说过,太尉的全盘计划并不是打下关中就了事,还要向西拿下整个秦陇,收回河西,这样才有东西挡着关中,不至于一出长安就是胡人地盘。我们能击灭燕国、秦国,对付乞伏炽磐和沮渠蒙逊这样的小角色,还会吃力吗?”
陈嵩用马鞭柄敲了敲郭旭的头盔:
“兄弟,你说的是能不能的问题,我说的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
这让郭旭更糊涂:
“这还能有愿意不愿意的说法?要是不愿意,舒舒服服呆在江东不就行啦,干嘛还要千辛万苦北伐呢?”
陈嵩苦笑了一下,自筹三言两语不能让郭旭开窍,索性闭嘴不说。打进长安后,除了沈林子出兵去追击逃亡的羌人,其余将领暂时无所事事。除了前些日子招待钦差,刘裕还宴请过几次北伐军将领,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味道就不对。沈田子不厌其烦地说他的峣关大捷,说此次胜利如何打垮秦军士气,如何让姚泓丧胆,言下之意是如果没有他的贡献,王镇恶怎么可能那么顺利拿下长安?王镇恶还算能忍住,但身边那些将领就缺少他那份雅量,少不得也要说说他们怎么长途奔袭,出敌不意,在渭桥大败秦军主力,怎么靠攻心术压垮了姚讃。每次他们一说,沈田子就会不屑地打断,一来二去,就有吵起来的意思,还好每次都是刘裕出来摆平,将话题岔开,再把诸将都褒奖一番,最后大家碰杯欢呼了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争功之心,算是很难平复了。既有争功,就有争位。到目前为止,刘裕还在亲统大军,主将唯其马首是瞻,心里有小算盘也只能憋着。倘若刘裕留守,诸将出征,或者刘裕回江东,诸将守关中,就有一个谁是方面主帅的问题。王镇恶和沈田子,一个有峣关大捷,一个有渭桥之胜;一个入武关肃清南线,一个入潼关拿下长安;一个有以少胜多的奇兵,一个有水军奔袭的奇策,称来称去,竟是千钧对千钧,大功对大功,很难分出伯仲。其余战将也不弱,但和他俩不在一个台阶上,所以总指挥只能从他俩中选一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无论是王在沈上还是沈在王上,都难免疙里疙瘩磕磕碰碰。前些日子刘裕一直在说迁都洛阳,后来不提了;又说要坐镇长安,经略西北。如今刘穆之突然没了,陈嵩觉得刘裕不放心江东,很可能已经动了南下之心,原本不急迫的选帅问题,现在摆到眼前了。一想到沈田子激动时的斗鸡眼,想到自己作为他的部下,很难置身事外,陈嵩就觉得头皮发麻。这一腔心事,又没法合盘托给郭旭,只好避重就轻:
“不用去想这些了,反正往哪打都是打,我们好好练兵就是。”
话音刚落,背后有人喊叫着追上来,回头一看装束,是白直队一名传令兵。他策马跑到跟前,说奉命到营里找陈幢主没找到,只好出来找。另有人在找郭幢主,我就一并通告了。太尉请幢主以上军官午后议事,无论何种理由,一律不准假,违者严惩!
郭旭有点兴奋,说大哥你看,一定是太尉要部署出兵,他不可能让这么多人呆在关中吃闲饭。我们可以告诉太尉,陇上流亡民众自愿参军,我们不愁兵源。
陈嵩却丝毫不激动。他策马徐徐前行,再默默梳理一遍思绪,认定这次紧急召集,一定不是为了出兵。刘裕的习惯,是在酒桌子上布置出兵这样的事,嘻嘻哈哈地就把任务分派了。这样用严令紧急召集诸将,只能是他自己都非常纠结的事情。
感觉非常不好。
产生了一个错觉,好像这个念头带来了寒意而不是冷风,下意识地裹紧了披风。
分手后,郭旭扬鞭奔到自己营房里,疯子迎上来:
“大哥,有几个弟兄被人给打了!”
郭旭很诧异,难道现在不是休战期吗?
“谁这么大胆,敢打北府兵?”
疯子哼了一声,说打北府兵的就是北府兵。
是沈田子的亲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