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无声。
“在座诸位,合起来是我的左右手和胆,没你们,我刘裕光棍一条,别说这些年铲除国贼,击灭敌国,就是上街打群架都不灵。刘穆之,是我的一半心,就是我最不擅长的公文往来、官场周旋、钱谷运筹、功罪奖惩那一大摊子。说心里话,他在的时候,我不操这些心,甩手掌柜当惯了,没觉得这是一种福气,现在他没了,我那半颗心死了,顿时就觉得这个人是多有能耐啊!老天爷是不是不肯帮我刘寄奴,为什么要在这大事半成半不成的时候,把他带走呢?”
说到此处,声音哽咽,低下头去。
诸将心情复杂。固然也惋惜刘穆之猝然辞世,但更多的还是觉得自己拎着脑袋流血流汗,在太尉心目中的地位,看来根本没法和这个不曾握过刀把子的刘穆之比,不免有点酸酸的失落感。
半晌,刘裕抬起头来:
“我本来想留在关东,带领你们向西向北,把关陇打成一体,再出兵扫平柔然,渐次蚕食拓跋鲜卑,把整个黄河北岸都插上大晋朝的旗子。要这样做,就得有人支撑起江东那边。刘穆之在,那边就太平;刘穆之不再,那边就摇晃。江东是我们北府兵的根本所在,如果那里出个闪失,我们后院起火,在这里打得再好,也终究徒然。”
郭旭心里猛地一抽,话听到这里,他已经知道刘裕要说什么了。但瞬间转念,又觉得并非只有那一种结果。转脸看了陈嵩一样。看到他已经锁紧了眉头。
刘裕端起案几上的茶喝了一口,又低下头沉吟半晌,好像胸口的想法太沉重,不憋足丹田气就托不起来。
“这是我此生最难做的一个选择。”
又沉吟良久,终于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意态决然:
“我决计亲自带队返回江东!”
像是一阵风掠过湖面,满场想起倒吸一口气和长出一口气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有些早就盼着打道回府的将佐满脸开花,欣喜地交头接耳;而另一些有志于在北方开拓的将佐,则如被雷击,呆若木鸡。郭旭看不见前排将领们的神情。但已经能感到刘裕的这个决断已经把将军们隔在一道鸿沟的两岸。须臾,他看到前面有人举起手喊了一声太尉英明。话音未落,就有另一个人说倘若如此,关中父老会怎么想?紧接着有人说江东要是有变,我们孤悬关中迟早要完蛋;马上就有人说关中要是有失。死难的弟兄们会答应么?
质疑和驳难声此起彼伏,喧嚣不已,整个会场就像一个骡马市,不复有往常此种军情会的庄严肃穆。刘裕好像已经料到会有这种情形,也不加制止,自顾自垂着头,好像在和自己内心的波涛对话。
良久,他端起案几上的茶。呷了一口,扬手把它扔了出去。
一掷定音。
“我今天是来告诉你们我的决定,不是要你们商讨!我说了我要返回江东。并没说我要放弃关中嘛,何来什么关中有失,何来什么抛弃关中父老?”
诸将面红耳赤,心有不服者为太尉所镇,无声地低下头去。
“你们都听清楚了:沈林子、檀道济、朱龄石、朱超石及白直队丁旿帅本部,随我返回江东。”
场上响起一片叹息声。那些愿意回去却没被点到的人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
“桂阳公刘义真,也就是我的二儿子。为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雍、东秦二州刺史。”
郭旭和陈嵩交换了一下眼神。刘义真这年才12岁。刘裕把他摆在关中,显然是为了镇静人心,显示出经略西北、舍得儿子打得狼的诚意,但毕竟这样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骤然顶上这样庞大一个帽子,坐镇这样一个强敌四邻的兵家要地,还是免不了有点儿戏味道。
“你们放心,我不会让小儿独裁军国大事。太尉訾议参军王修沉稳多谋,是我的心腹助手,以他为长史,辅佐义真。”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是最关键的兵权归属问题。
所有人也知道,其实就是王镇恶和沈田子谁管制谁的问题。
会场上突然死一般寂静。如果有一个耳朵超级敏锐的人,他会听到几十颗心都在加速震荡。
刘裕好像就是要让悬念再悬一会儿,双手搓了搓脸,让发黄的面颊上泛出一团红晕,之后深呼吸一下,坐直身子:
“任命王镇恶为司马,领冯翊太守。沈田子、毛祖德为中兵参军,沈田子领始平太守,毛祖德领秦州刺史,天水太守。傅弘之为雍州治中从事史。”
郭旭虽然看不见沈田子的脸,但是从后面能看见他已经垂下头去。什么刺史、什么太守,都是虚的,唯有“司马”一职,才是实权,意味着可以以关中地区总指挥身份调兵遣将,向沈、毛、傅三人发号施令。刚才沈田子还声称要去讨教王镇恶,但现在太尉将去,王镇恶成了他的顶头上司,情势变化如转轮,一切不平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再看陈嵩的表情,却是轻松起来,显然他虽然是沈田子麾下,却并不希望后者成为方面主帅。
刘裕部署完毕,吐了一口气,像是掀翻了一块心头大石。但是一看诸将阴晴各异的神情,又不禁皱起眉头。想想这个决定来得如此突然,也难怪大家这个嘴脸。
王镇恶面无表情。刘裕知道他内心喜忧参半。喜的是节制诸将,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打,实现他的政治抱负。尤其是沈田子这个刺头此番没有得志,气焰会压下去很多。忧的是刘裕一去,关中老百姓会觉得大晋朝并没有光复北方的决心和诚意,失望之下,会不那么乐意支援钱谷。
沈田子一直没抬头。刘裕知道他内心窝囊至极。他应该是盼着成为方面主帅,尤其是要把王镇恶踩在脚下。只是他这个人当一员战将使唤比较好,当方面重任,未免显得轻躁,也容不得人。换言之,王镇恶当大帅,沈田子有活路;但要是颠倒过来就未必了。
目前这种安排,是刘裕几个晚上不睡琢磨出来的完全之策。没有大的军事动作的时候,王、沈、毛、傅以太守身份各管一摊,三足鼎立,拱卫长安,几乎井水不犯河水。有大行动,王镇恶统一指挥,但各将依然统领本部,不会成为任人宰割的光杆。战事一结束,各军跟着各将回驻地,王镇恶手里并没有足以压倒别人的强势兵力。这样貌似有人总揽军权,实则谁也不真管谁,相互制衡,万事无忧。这几个人都是难得的军事人才,只要不起内讧,就算单独放出去也都是虎狼,柔然也罢,鲜卑也罢,都很少有人是他们的对手,更不要说抱团滚压过去。目前先用这种格局稳住关中,等江东形势稳固了,再徐图进取,北方迟早还是要归于大晋一统的。
道理如此,但看着场上一片压抑,还是心情很糟。
本想说点啥打气的话,又觉得无聊无趣,甚至觉得不少人面目可憎,索性一扬手,转身退场了。
诸将呆了半天,呼啦啦站起身来,无人约酒,无人寒暄,无人嘻嘻哈哈,无人拍肩膀砸胸脯,大家急匆匆出门,各自上马散去,好像一阵风把同一朵花的花瓣吹散到东西南北了。
郭旭本想跟刘裕说说自己和小俏的事情,看这情形,也只好作罢。临出门时回头看,发现沈田子没有走,而是起身追刘裕去了。
他应该不会跟太尉说小兵们打架这样渺小的事情,也不可能扳回人事任命这样宏大的事情。
那他会说些什么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