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七书之却月_乱世七书之却月全文免费阅读_下卷第十章遮掩术ps:堂侄刘义庆雅好文辞,喜欢和文人往来,刘裕记得他说过本朝文人陶渊明的一句诗: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王镇恶也罢,沈田子也罢,他们的死,无论带来何种后果,凡人们是不会一直放在心上的。他人生死,毕竟还是他人自己承受,就算是父母兄弟,痛苦到极点,其实也是不能替他们分担死亡之痛的。就是这种最亲近的人最深重的痛苦,也是会被时间冲淡。太阳升起又落下,花儿开了又凋落,人事代谢,往来古今,每个人最重要的都是活过今天。
天地无情,人有又能好到哪去呢?
刘裕南下到彭城后,立刻感觉到北伐胜利带给江淮一带的巨大兴奋。
北伐军将士已经成为老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他们的家属走在路上似乎都要比别人高一头。人们利用一切机会,抓住南归官兵,打听自己孩子现在驻扎在哪里,如果听说亲人不惟安好,而且已经在军中有了一官半职,那就更是要摆酒庆贺,期待这个光宗耀祖的孩子有一天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阵亡将士的家眷固然痛苦,但抚恤优厚,地方官上门抚慰嘉奖,乡邻出力帮助稼穑,老幼者安排在忠烈营,也算是哀而不伤。寓居在彭城的北方流民,眼看北府兵一再击败北方强胡,沉寂已久的还乡梦重新激活,成天拥在府门外,要求面见太尉,献上万民书,恳请太尉编练流民。组成新军,打回老家去。这氛围固然热烈欢愉,但也令人不胜其累,最后刘裕一道通告挂出去,感谢父老们忠君爱国光复故土的热情。答应他们开春后组建新军,开赴关中经略秦陇,总算是盖住了这锅开水,可以静下心来处置内外军政要务。
一年前宣布的战备状态,到此解除。借着封赏北伐有功将士的机会,刘裕把自己的儿子和心腹们安插到要害府衙和州郡去。新占领土地要从军政至上转向民政优先。务必选派老成谋国的人去治理。过去这一年在江东有小动作的人,也要借着人事调整筛出来,或发配到荒远地方去做无关紧要的闲差,或直接罢免发放民间,或找个罪名投进监狱。其中一些留着迟早是祸患,就秘密做掉了事。
这一切纷纷扰扰、明明暗暗的事务缠在身上,竟然比在北伐军中还要累,大管家徐羡之虽然也精明强干,但比之前人刘穆之还是慢了半拍,免不了刘裕心急之下亲力亲为。加之从北到南,舟船劳顿,刘裕在彭城染上风寒。躺了好些天。还好他身子骨壮,药石所至,病情退却。精神慢慢充盈起来。就在这当口,长安密使带来的坏消息:
沈田子杀了王镇恶,自己也被处决了!
这个噩耗犹如一根撞钟巨木,一下子把初愈之人打回病榻。
王、沈不和,这个他知道,内心也享受部下之间的这种制衡。但他从没想过二将会闹到同归于尽的地步。把沈田子留在关中,一山放二虎。现在看来本身就是埋下祸根,而自己没有坚决打压沈田子已经露头的怨气。就相当于给这个祸根填了土、施了肥、浇了水。想起离开关中前的部署,窃悔不该给沈田子留给幻想空间。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王镇恶、沈田子这样独当一面的常胜将军更是百年不遇,现在双双毁于一旦,刘裕心痛不可遏抑。
两人都是大将,部曲亲信遍布军中,门生故吏盘根错节,他们死了,两派势力的冤仇过节才刚刚开始。
两人又分别是南人和北人,无论沈田子出于何种动机,杀死关中人爱戴的王镇恶,都会被土著视为这是南人敌意的表现。水之不存,鱼将焉附?北伐军下一步不要说继续开拓,就是保据长安,看来也很难得到百姓的贴心支持了。
王镇恶死了,长安方面任命冠军将军毛修之为安西司马。这个人作战勇敢,但智略不足,驾驭大局绝不能比王镇恶,刘义真身边少了一个可以信赖的能臣。此前王镇恶主武,王修主文,两人配合默契,义真裁决要务,可以保证没有失误。现在毛修之接手,武夫掌权,刚毅有余而揖让不足,未必能和王修合衷共济,义真身边的力量平衡也被打破了,下一步难保不出事。
盘盘想一圈,转到自己身边,头疼如何向朝野官民解释这件事。
这又触动心底另一个痛点。
刘穆之。
若刘穆之还在,哪有令刘裕头疼的事!
现在床塌边往往来来,全是小心伺候、满面堆笑、故作悲戚、不知所措的人,满河滩石头没有一块是可以拿来压菜缸的,不仅长叹一声:奴才千千万万,人才寥若星辰!
正在这时候,丁旿进来说中军咨议张邵求见。
刘裕眼前一亮。
怎么把他给忘了!
晚辈当中,这个人最堪造就。善加历练,假以时日,不失为另一个刘穆之。
张邵禀告完自己刚刚办妥的差事,可以走了,却站着不动。刘裕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张邵稍稍迟疑,说我是有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该不该说。刘裕说不知道就说明你心里没底,没底的话为什么要说它。张邵说有些没底的事情做都可以做,为什么说就不能说呢?
刘裕微笑了一下,挥手把身边人都打发出去,而后看着张邵,那意思是你现在可以放开说了。
张邵长揖到地:
“太尉是不是烦心王、沈二将自相残杀?”
我会为已经发生的事情烦心吗?
我的意思是太尉烦心此事颇难服众。
刘裕示意张邵扶自己坐起来,拉他坐在床榻边上,拍着他的手背:
“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他们两个,都是我的爱将。我离开关中的时候。对他们委以重任,本希望双强辅佐,一内一外,可以保证义真无忧,谁料竟然会内讧到如此惨烈的地步。外间说起此事。要说我刘寄奴用人有失,甚至有意坐山观虎斗了。”
说到此处,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右手摸了摸面颊,好像如此就能掩饰心虚。
其实此前张邵得知关中人事安排,就已经和身边好友议论过,认为关中猛将云集而没有指定专权统帅。轻则指挥不动,重则会有火并;刘义真官位虽重,毕竟黄口孺子,镇不住局面。后来果然一语成谶。
但现在决不能顺着这个思路说下去。必须一竿子插到底,解除刘裕的心病:
“太尉过虑了。倘若真有人说太尉默许关中主将内斗。那也是蠢人愚夫事后自作聪明。关中新降,人心可左可右,真正能镇服华夷的,其实只有太尉一人。太尉离开,留下幼子孤悬长安,给任何人过大的权力,都可能导致其人拥兵自重,不听江东遥制。惟其如此。最佳方略,莫过于众人分权,相互制衡。在下以为王、沈之争。不证明太尉的运筹出了问题,只能证明沈将军人品有缺,王将军马虎大意,应对失误。要不然关中大小将佐数十名,为什么单单是沈田子冒出来呢?”
刘裕其实知道张邵这套说辞似是而非,无法真正清洗刘裕用人失察、安排失措。但他体察张邵的用心,知...
道他是真心宽慰自己。感激无以言表,只能拍着张邵的后背连连说好。
张邵被刘裕罕见的热络所感染。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刘裕叹了口气,目光重新黯淡下去:
“就算是沈田子人品有缺,可我作为他的上司,一路提拔他上来,又把他留在关中,说起来也是我用人无方啊。他这样的人,用来开拓冲杀是好的,放在别人麾下乖乖听话,也是难为了他。”
张邵摆摆手:
“在下明白太尉伤痛所在。不过话说回来,天下总归是要平定的,不可能永远打打杀杀。沈将军固然是一员猛将,但做大将的,不惟要善进取,也要善守成;既要善于独当一面,也要善于精诚团结。太尉把他留在关中,授予他方面重任,他就应该服从指挥,尊重上官。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迟早有机会他也会统辖诸将,做方面大帅,到那时若部众不服,他又该作何感想?若是人人都以自己能干为由,蔑视上峰,我行我素,那岂不是天下大乱,军不成军,国不像国?太尉本意是要成全他,他却毫不珍惜,辜负太尉,自取灭亡,真正有见地的人,怎么会像匹夫匹妇一样,以小人之心度太尉之腹?”
刘裕忍不住笑出声来:
“张邵啊张邵,我看你不必在军中混了!”
张邵一愣,不知道碰错了刘裕哪根筋。
刘裕拿起被角擦了擦额头的汗:
“你这三寸不烂之舌,竟然强过医生药方,能让我出汗!我看你不如就去建康街头开堂坐诊,不用药,不诊脉,就靠说话给人治病,保管你迅速做个富家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