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听着他的腔调,想到这场秘密逮捕背后的权谋算计,突然觉得无比恶心,无比厌憎。他知道,所谓从轻发落,不过是从他嘴里掏实话的诱饵,无论他说与不说,都是死路一条。想起此前王镇恶之死。他起初只是认为这是沈田子嫉贤妒能,后来隐约觉得刘裕也难辞其咎,只是无法坚定地指控后者蓄意安排诸将相克。现在自己被刘裕甩出来卖掉。回想往事,种种隐情浮上心头,终于意识到他们不过都是乱世枭雄刘裕棋盘上的小棋子,命如草芥,可玩可弃,无足挂齿的。不错。王镇恶将才难得,王修倚马可待。可天下有那么多鲤鱼等着跳龙门,个中一两条反了白肚皮。于刘裕前程何损哉?
只是苦了长安三军,苦了陈嵩、郭旭这帮赤胆忠心的北府少壮。长安如果糜烂,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由他去,听天命!他王修是将死之人,能做的就是绝不出卖弟兄,绝不因为自己软弱,毁掉北府兵的血肉长城。不是为了刘裕,也不是为了大晋朝,就是为了给这个世道,保住真正的男儿种!
决心已定,惨然一笑:
“毛修之,我明白了,要处置我的更有其人,你不过是个走卒。你放心,我不恨你,甚至可怜你,长安若如此下去,你会比我死得更惨,你的主子绝不会为了你不惜赴汤蹈火。你抓我,干得很漂亮,不过你休想从我嘴里掏出一句话!”
毛修之呸了一声,上前朝王修的肚子猛踢一脚,后者惨叫一声,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几个当兵的扑上去,撕掉王修的袍子,把他绑到行刑架上。一个壮汉抄起鞭子,没头没脸地猛抽起来。王修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叫出来。抽了几十鞭子后,壮汉气喘吁吁,满身臭汗,望了毛修之一眼。后者朝着火盆努了努嘴,一个兵拿起烧得通红的烙铁,在王修脸上晃悠。
毛修之走过去,伸手抬起王修的下巴,他想说你还是赶紧招供,免得这家伙落在身上,烤焦了你的皮肉。但他看到王修的头猛地晃了一下,发出一连串含糊的呻吟,血从嘴角汩汩流出。毛修之心头一紧,连忙掰开王修的嘴巴,一团血涌了出来。毛修之惊叫一声,赶紧叫过灯一照,发现王修的嘴里空空荡荡,只有不断流出的血。
他不但咬断了舌头,而且把它吞了下去。
毛修之以前听过咬舌自尽,没想到此生有机会见到,而且是发生在一个书生身上。
连连后退几步,几乎摔倒在地上。
架子上的王修,已经昏迷过去,头耷拉着,像是一个无人照看的稻草人断了木头架子。
屏风那边传来一声咳嗽,毛修之赶紧跑过去。
刘义真脸色发白,劈头就问:
“人怎么了?”
毛修之说他咬舌了。
刘义真到底还是个孩子,听到咬舌二字,全身都是一抖,嘴巴一瘪,就要哭出来:
“他不会死掉吧?”
毛修之说怕是没救了。
刘义真呆呆地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胡床上。
一切都乱了。
刘裕的密信到的时候,他正在洗澡,不过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一个妙龄女子泡在同一个大木桶里。他喜欢在水中上下其手,听女人的惊叫和浪笑。
密使是白直队一名校尉,书信送到,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看得刘义真目瞪口呆。
这封信很短,是父亲手书的,没有寒暄,没头没脑。起笔就骂:
“你做得好事!阿爹用心良苦,想让你们兄弟在人上,做大事,孰料你竟如此回报阿爹!你若是再不更改,长安被匈奴人打破。你的人头必悬于城头也!阿爹看错了,以为你堪当大任,谁知你竟是这样一条提不起的癞皮狗。罢了罢了,也不指望你了,阿爹物色人选,换你回来。免得你抛骨西北,...
害我老来丧子!”
刘义真被骂得心惊肉跳,却不知原委,只道是父亲如有神助,知道自己的一切荒唐。一天一夜寝食不安。次日一早,又一名密使到了,也是白直队一名校尉,也是递上信转身就走。
这封信打开一看,刘义真瞠目结舌:竟然是王修向父亲说了一切。
刘裕不知是怕一个人传书有闪失,还是事后突起念头,显然是错后一天派出了第二名信使。
刘义真看完王修的密信,又羞又怒。羞的是自己在外人眼中竟然是这样一副嘴脸。怒的是王修居然敢告黑状。但他毕竟是个孩子,虽然生气,却并没有起杀机。等他把密信交给疯子看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疯子仔细地看了王修的信,内心长叹一声,知道王修说的对,但也知道王修在断送自己的前程。如果王修不除掉,到了刘裕真的派人来整顿刺史府的时候,自己一定会被驱逐出去。冲回军中去干打打杀杀的营生,而他已经对这种营生厌倦了。把刘义真伺候好了。府中一天等于军中一年,荣华富贵可以坐致。何必出生入死去求?
拿着信,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念念有词,暗暗上下其手,半晌,幽幽地对刘义真说:
“刺史可知宋公为什么把密信交给你?”
刘义真说让我知道我有什么过失。
要那样的话他在信里直接说不就行了。
可是宋公识字不多,写不了那么长的信。
识字不多可以照抄王修密信啊。
那你觉得他老人家为什么这么做?
疯子说刺史你仔细看这封密信,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刘义真拿过信看了一眼,刚要说没啥啊,我刚才看了好几遍的。突然隐隐发现了玄机。在信中“王修”两个字上,仔细看能看出两个小小的掐痕,如新月隐在云中。
疯子说刺史再找找。
用心去找,果然不止这处,“诚有不忍逆料者”一句中,“不”字被指甲掐过。“三军之气不可衰”中的“可”字。“用狐疑之众,当锐意之敌”中的“用”字。
刘义真依然不得要领。
疯子说通篇就这个几个字被宋公掐过,虽然次序颠倒,但理顺了,其实就是一句话:
“王修不可用!”
刘义真嘴巴发干:
“父亲真的是这个意思吗?王修可是他千挑万选留个我用的。”
疯子说此一时彼一时。宋公用人,最恨耍小聪明。王修是刺史属下,有事不肯明奏,却要越级发密信告状,宋公必然不齿。宋公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暗示刺史拿下王修。他老人家总不能自扇耳光,公然承认他看人走眼吧。
刘义真缓缓地点点头。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但还没有聪明到足以洞察一切。和寻常人家孩子比,他又是一个早熟的孩子,只不过还没有成熟到驾驭自己的好恶。
刘义真一松动,剩下的事情就不劳他操心。疯子找到毛修之,商量好怎样秘密审问王修。让刘义真在屏风后窃听,这是毛修之的主意,只不过现在这场戏演砸了。
刘义真匆匆离开暗室,疯子和毛修之跟在身后。到了露天,吸了口寒冷清冽的新鲜空气,头脑稍稍清醒了一点:
“王修怎么处置?”
疯子说一不做二不休,如今只有枭首示众,宣布他谋反。
刘义真迟疑了一下:
“说他谋反会有人信吗?”
毛修之显然胸有成竹:
“当初沈田子将军杀王镇恶,其实王是有谋反迹象的,王修挟制刺史大人,力主杀掉沈将军,其实就是他想杀人灭口,唯恐牵连到自己,这本身就是他谋反的迹象。现在他告黑状,试图借宋公之手剪除刺史羽翼,其实就是在给夺权铺路。再说了,他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密信送到江东,可见他私底下有强的一干死党!”
疯子在晨光微曦中瞧了毛修之一眼,隐约看到他硬邦邦戳出来的下巴,不寒而栗。
刘义真顿了顿,转身就走,甩下一句话:
“你们去办吧!”
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在司马府的暗室里,王修身首异处。
疯子起草完王修的罪状时,毛修之已经找来十几名心腹,要他们去军中和市上寻访线索,务必挖出王修往江东送信的秘密通道。
至今关中还没有下雪,冬日阳光甚暖。
老辈人不安,他们举得冬天不冷,其实不祥。(未完待续)
乱世七书之却月_乱世七书之却月全文免费阅读_下卷二十七章被出卖和被处决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