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朱龄石三生有幸,能和你并肩战斗!”
陈嵩笑了,伸手在怀中摸了摸包着薛梅儿青丝的小锦囊,说我还从来没找你写过家书呢?可惜现在来不及了。你见到我夫人,就说我的家书只有六个字:
“来生还做夫妻!”
朱龄石五内俱碎,生恐眼泪滚出来。转过去头去一扬手,纵马跑开。斛律征已经满脸是泪,紧紧抱了一下陈嵩,猛抽一鞭,闭着眼睛纵马而去。
晋军在强敌面前,丝毫没有仓促逃命气象,旗幡招展,甲胄鲜明,鼓号铿锵。朱龄石下令后。三军如雷响应,一声喊,齐刷刷整队出发。长槊向外,弓弩张开。可攻可守,气象森然。匈奴诸将见过不少撤退,至此不能不感叹北府兵名不虚传。
在匈奴大军注目礼中。数千晋军不疾不徐,滚滚向东。很快就消失在地平线上。谁都知道,他们在匈奴人面前刻意放缓脚步。以作荣誉行军,但到了敌人视线之外,就会立刻换成急行军,以常人难以想象的脚上功夫,冲向生死攸关的那一线。
陈嵩派一名弟兄去找赫连昌,说他们要席地而坐,让他给送十张羊皮过来。赫连昌不但送来了羊皮,还送来了烤肉和酒。陈嵩指挥着弟兄们坐下来,团团围在赫连璝四周。赫连璝知道根本没有跑掉的机会,所以根本不做此企图,这时候乐得放松,喝了两碗酒,索性躺在地上仰面看天。
在他们周围,匈奴人密密匝匝地围成一个圈,紧张地注意着圈子里的一举一动。他们说话算数,的确没有派一个人去尾随晋军。但他们心存疑虑,不知道这些留下来的汉人会不会到最后一刻杀了他们的三皇子。神射手们都把箭搭在弓上,准备百步穿杨,但他们也知道,只要弓弦一响,晋军的剑就会切开赫连璝的喉咙,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敢有任何惹火的举动。
赫连昌已经拿到了他想拿到的东西,此时心满意足,懒得陪在露天,回帐篷歇息去了。今天,他在马鞍上说的那番话,很快会在匈奴草原上传开,在统万城传开,在后宫传开,人们会油然佩服大皇子的当机立断,当然也少不了也议论三皇子的狼狈和软弱。够了,有了这些,晋军残部是不是逃走,赫连璝如何收场,他都一概不关心了。
倒是这个陈嵩,真是一条汉子,要是能收入麾下,那真是一人顶一万人。父亲虽然杀人如麻,但收降人才是一贯不遗余力的。要是自己能带回去一员万人辟易、智勇双全的良将,一定会让他非常满意。
陈嵩闭上眼睛,回想往事。他的父母,他的童年,他在军中的日子,可是很快他的全部心思,就集中在薛梅儿、小西安和他留在薛梅儿肚子里的那颗种子上。他从怀里取出锦囊,拿出薛梅儿的那一束头发。锦囊里放了一小捆香草,让头发带着一种梦幻的气息。他贪婪地嗅着这股气息,让头发拂过自己的嘴唇。
很奇怪,他是个军官,可到了人生最后一天,满心竟然毫无铁马金戈,毫无**的东西,全是柔软的回忆。比如在街头将薛梅儿拉起来时的那双女儿手,比如第一次拥抱她时落在身上的梅花,比如她胸前那酥软而又坚挺的一对姐妹,比如温暖的被子和炽热的相拥,比如孩子的脸蛋,比如女人慢慢隆起的肚子,比如女人夹起菜放在你碗里时的目光,比如冬天的小火炉边孩子咯咯地笑,比如早晨投在窗户纸上的第一缕阳光,比如布谷鸟的叫声,比如蛐蛐卖唱,比如长安城中夏夜里小贩卖冰澎西瓜的吆喝声………
此时大彻大悟,原来这任何一种柔软,都远比军中任何一种刚硬更值得留恋。只是这乱世烽烟,若没有一群人愿意流血。此种柔软怕是被践踏得更破碎。
一个声音在问:
“你后悔吗?”
你完全可以不走这步险棋。凭着你的身手,你可以带着必死之师凶猛突围。纵马舞剑,杀开一条血路。去跟郭旭会合,保护妻儿回江东。是的,那也不是万全之策,但你至少是可以恣意冲杀的,不会自陷于这样的困境。
可是,你怎么可能在独自求生和拔出弟兄之间选择前者呢?如果那样选了,就不是陈嵩了。陈嵩之所以是陈嵩,带着日出东方的陈,带着高山巍峨的嵩。就是因为他的前世、他的今生、他的来龙去脉决定了他一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薛梅儿会原谅你的选择吗?
你抛下她和她肚子了里的孩子,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他的心思重新回到这个女人身上,开始想她此后将面临的种种艰辛。
要是时光能够倒流,你会不会重新选?
他在心底苦笑了一下,要是时光能够倒流,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你就假设时光能够倒流嘛!
好吧,假设时光能够倒流,我在收留了薛梅儿那天,就会带着她远走高飞。走到没有战乱,没有内讧,没有人和人拔刀相向的一个地方,在那里生一堆小孩儿。那里要有山。有水,有田,想打猎就打猎。想打渔就打渔,想打麦就打麦。唯独不打仗。那么郭旭他们怎么办?好办,叫上他们一起开小差呗!弟兄几个在那个好地方一起混。最后搞出一个完全不同于世间任何国度、任何王朝的小天地,最后一把岁数死去,被子孙们尊为高祖太祖什么的,牌位贡在祖庙里,灵魂乐呵呵地还混在一起喝酒,暗暗取笑那些虔诚的子孙,他们一定会求我们保佑他们,可我们已经挑了一辈子重担,怎么会死了还要管那么多闲事啊!
他想得开心,忍不住无声地裂开嘴。
这时一个声音把他唤醒:
“陈将军,你现在可以放了赫连璝将军吗?”
抬眼一看,是一名匈奴军官,他的脸上带着一种祈求的诚恳,显然是赫连璝的手下。
陈嵩有点恼火,因为思绪被打断,乃没好气地问:
“我军走了多久了!”
那人陪着笑说都整整三个时辰了。
陈嵩看了看太阳,知道匈奴人没有说谎。三个时辰,以朱龄石勒兵执法的手腕,大军应该已经过了隘路,后卫可以堵住去路了。他拍了拍身边的赫连璝:
“好啦,你没事了,可以回去做你的三皇子了!”
赫连璝将信将疑:
“你真的会放我走?”
陈嵩说这还有什么真假的,说好放就放,我们不做那种反复小人。
赫连璝说你不会在我背后放箭?
陈嵩哼了一声,说你侮辱我们。
赫连璝看着陈嵩的眼睛,知道此人不耍花招,顿时来了精神:
“既如此,我劝你跟着我干,保证不会亏待你!”
陈嵩哈哈大笑:
“赫连璝,你那点花花肠子,就好好地安在肚子里,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你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块去喂狗,但你为了在你爹面前赢回几分,就拿我当战利品。我跟你打赌,你哥哥也有同样算盘。”
话音未落,果然看见赫连昌分开人群,骑着马一纵一落地走过来:…
“陈将军,我已经履行了我的约定,想必你也会如约,请放了我弟弟。”
他其实满心希望陈嵩违约,在最后一刻砍了赫连璝的脑袋。
可陈嵩说没人拦他,他现在就能走。
死士们让开一条路,赫连璝急匆匆走出去,立刻被迎上来的匈奴人扶上马。
赫连昌有点失望,看了一样赫连璝,回过头来,微笑着注视陈嵩。他很欣赏这个人:
“陈将军,我佩服你胆识超群,有勇有谋,更佩服你一诺千金,很想和你共事!如果你不嫌弃,就到我麾下来,我立刻奏报父皇,让你的官位决不在姚灭豹之下!”
陈嵩哈哈大笑,对赫连璝说你看我没说错吧,你们哥俩都想让我投降,只不过你哥哥比你更心底光明一些。
赫连璝满脸通红,哼了一声,打马走开。赫连昌听陈嵩说自己心底光明,很为受用,期待着陈嵩的下文。陈嵩忽然敛起笑容:
“双方既然都已经践诺,就不再受任何约束,赫连将军请让开,我们要回家了。”
说完举起长剑:
“弟兄们,舍命报国的时候到了,死也要死得像个北府兵!全体都有,跟我冲!”
赫连昌反应极快,立刻打马躲开,同时伏在疾驰的马上回头看。
那九个不要命的南人锐意东去,向面前的匈奴人射完全部连珠弩,呐喊着仗剑杀过去。
他听到赫连璝声嘶力竭地下令。
而后听到不知道多少弓弦弹出汇聚起来的霹雳和不知道多少箭撕破天空的疾风。
一切在瞬间结束。
九个人被密如飞蝗的箭雨覆盖。
战场上突然安静下来。
八个人都倒下了,头朝着东方,剑指着东方。
他们的血像是一张红毯。他们用自己的血荣耀自己。
陈嵩全身中了至少三十多箭,有两支射穿了他的脖颈,人已经毫无气息,但却没有倒下。他在最后一刻用长剑拄住了身体,眼睛直直地瞪着前方。
突然,有几个匈奴人扔掉手里的弓箭,冲着陈嵩跪下来。接着是一大片人,最后是全部。他们跪下来,摘掉帽子,额头触地,祈祷声响彻战场。
赫连璝气急败坏,从身边士兵腰上抽出一把弯刀,纵马过来,要砍下陈嵩的头。身后的匈奴人连声大叫将军使不得,这更让他恼羞成怒,志在必得。他挥动弯刀,划出一个弧线,但这个弧线在半路上被另一个弧线撞到,铿然一声,一个火星,他虎口发麻。
赫连昌架着他的刀,阴冷地盯着他:
“请你不要再给匈奴人丢脸!”
赫连璝大叫一声,扔了弯刀,转身走了。
赫连昌下马,右手放在胸前,向陈嵩的遗体鞠了一躬。回身吩咐手下:
“先把他们抬到车上去,到长安买好棺材后再厚葬。”
抬眼看了看天,天际有大鸟,不知道是不是鹰
“就在此地给陈嵩立个庙吧,不必禀告陛下。”
匈奴人找来一块马车上的木板,小心地把陈嵩放上去。刚开始是四个人抬着他,后来很多人加进来,将他高高举过头顶。
他们抬着他,穿过一片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