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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五十三章 停杀(2 / 2)

赫连璝其实也是纠结了一夜。陈嵩死了,他的耻辱心本来已经有所平复,辗转一宿,天快亮时睡着了。但是没睡多久就被叫醒。安插在赫连昌营中的心腹传来密报,说姚灭豹护送陈嵩夫人来,焚化了九个南人尸体,带走了骨灰。他的火瞬间就被点燃了。他被绑架这件事。赫连昌居中当好人,最后竟然成了最大受益者。这个滑头,为了打击自家兄弟。竟然不惜和晋军眉来眼去!有个约定无可厚非,等自己脱身后。完全可以撕毁约定追上去,杀南蛮一个片甲不留!历史上干大事的。有几个说话算数的!刘邦和项羽有鸿沟之约,不也是追上去斩草除根吗?这还不算,居然还给姚灭豹一个手令,要他放过晋军!

没有别的解释!如果晋军被消灭了,赫连璝的耻辱也就抹平了。如果晋军留着,人们就会说这个有损于全胜的缺憾,是大皇子为了救三皇子而言出必行所致,而三皇子之所以需要救,是因为他光着屁股被按在被窝里,身边还有一个男宠。他那个数万人的大营,敌人轻松潜入,更证明他统军无方,御众儿戏,是一根提不起来的烂面条。

晋军不是不可以放过!但既然晋军被自己人用来打击异己,那么就绝不放过!不仅如此,他一定要让父皇主持公道,说说匈奴皇子该不该对南蛮如此宽大无边!

他以为姚灭豹应该是积极追杀的,因为到此为止后者还没有捞到此战的一点点油水。大皇子既然有手令,那就不能不虚与委蛇,但三皇子本人到门口,难道不是借此出手的最佳理由吗?

可偏偏是这个姚灭豹,竟然如此强横,好像死了心要替晋军断后。

他看不懂。

两支匈奴军队,对峙大半天。到日中时分,赫连璝派回去的人带来了赫连昌的口令:

前令撤销,姚灭豹是否愿意追击,可自择,但务必让开通道。

这件事的汁水,赫连昌已经榨干,犯不着为了一个姚灭豹公开和弟弟决裂。

姚灭豹悲哀地摇摇头,继而一笑,回头向三军下令:

“赫连昌的命令,匈奴人不能不服从,羌人姚骥不能再服从;所有羌人,愿意服从此令者,呆在原地;不愿者,到我身边!”

这番话的含义再清楚不过。以姚灭豹为界,两支匈奴军队立刻向两边退走,伴随着人们惊讶的议论声。留在原地的羌人大约五六百人,稍稍犹豫,大部驰入匈奴大军,留下全部军官和百十名士兵。

姚灭豹看了身边人一眼:

“各位对不住,跟着我没有荣华富贵,混到今天这个地步。”

没有人说话。

赫连璝一声令下,匈奴人蜂拥而至。不要射箭,要抓活的,要让陛下亲自定他们死罪,要车裂他们腰斩他们凌迟他们。死人无法指控,活着就可以攀扯,哪怕攀扯的是大皇子。

但这只能死更多的人。

羌人操着羌语咒骂厮杀,匈奴人操着匈奴话咒骂厮杀,没过多久,还骑在马上的只有姚灭豹一人。

匈奴人改变战术,不再跟他格杀,因为那正是他最擅长的。他们把马匹紧紧地挤在一起,人手一张盾一根槊,密密地压向中心,包围圈越来越小。

在即将被密集的槊尖锁住时,姚灭豹大喊一声:

“陛下,臣姚骥尽力了!”

包围他的匈奴人不明白他说的陛下是姚泓而非赫连勃勃,觉得这句话委实奇怪。他们看到这个扔掉御赐“姚灭豹”名号,自称“姚骥”的羌人将军倒转长槊。猛地将槊尖刺向自己的咽喉。一股血喷出来,越过马头。溅在地上。姚骥一手攥着槊,一手扶着鞍桥。将这个姿势保持了一小会儿,终于倒下马来。

赫连璝疯狂地挥舞着弯刀:

“不要停,踏过去,踏过去,把他给我踏成肉泥!”

骑士们策动坐骑原地打转。

大地还没有解冻,姚骥无法融入坚硬的土地,他的血肉碎片在地上摊开。

赫连璝摘下酒囊猛灌几口,声嘶力竭地下令:

“所有羌人,列队!”

羌人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们刚才没有跟着姚骥一搏,此时更没有一搏的可能。在匈奴人的诅咒、冲撞和挤压下,他们扔掉手里的兵器,下马集中在空地上,脚下是那些羌人的血。

赫连璝接过一根狼牙棒,纵马冲进人堆,恣意挥舞。他的骑兵如法炮制。

等狼牙棒上缠满血肉、他的战袍染满血迹时,他内心的屈辱终于消散了许多。

扔掉狼牙棒,拔刀向前一指:

“叛羌已除。都跟我去杀南蛮!”

他知道最佳的追击时机已经过了,但哪怕只能逮住一小支后卫部队,他也要追上去。刀上必须沾血,必须沾上南蛮的血。不如此他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大夏和大晋之间的争斗结束了,但他个人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穿过峡谷,狂奔两个时辰。没有见到晋军的踪迹。第一个劝他返辔的人被他狠狠抽了一鞭子,第二个若不是躲得快会被砍掉拉住缰绳的手。人们苦不堪言。但只能继续追击。到了太阳快偏西的时候,他们冲到潼关城下。发现这里已经没有晋军一兵一卒。赫连璝叫幕僚写战报给赫连勃勃,声称他率军苦战攻陷潼关。稍作歇息,立刻出潼关继续追击。他在前头有多窝囊,此刻就有多昂扬。前锋在路边抓住了一个掉队的晋军士兵,抽了几鞭子,这个兵说晋军分两路走了,朱龄石带主力向东,好像是去晋军王敬先占领的一个要塞,还有一支小部队向南拐了,郭旭带着。

赫连璝稍稍迟疑,决定要抓就抓大的,发誓要擒拿朱龄石,但他也不肯就这么便宜了郭旭,乃分出一千骑兵,由亲兵统领,南下猛追。

郭旭身边,将只剩斛律征和徐之浩,骑士勉强三百。全军抵达潼关时,潼关守军撤走已经两天了。朱龄石原本指望在这里歇歇脚,但友军没有踪迹,百姓闭门不出,粮库空空如也。忠于大晋的老百姓要他们赶紧走,因为已经有不少匈奴人化妆潜入,藏在城内各处。朱龄石判断赫连璝一定会反悔,马上就会尾随追来,届时内外受敌,捉襟见肘,乃决定立刻离开。他不想让薛梅儿和小俏再担惊受怕,决定分出脚力好的马给郭旭,要他立刻走小路去洛阳。他自己带领主力,大张旗鼓向东,吸引追兵注意。东去有王敬先堡垒,易守难攻,可以休整待援,只要他到了那里,赫连璝就无计可施了。

追击郭旭的那支骑兵跑到夜色沉沉时不能再跑,商量了一下,决定就地宿营。明早再追一个时辰,如果到那时还不见晋军踪迹,就掉头回去。

骑士们非常疲惫,枕着马鞍睡得很深。有个亲兵尿急,撒完后回来摇醒身边一个兵,说他隐约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要不要过去看看。那人睡得迷迷糊糊,说赶紧睡,荒郊野外的,别吓唬人。

亲兵接着睡。明明听见孩子在哭。他踢醒了另一名亲兵,拽着他往前走,就在他们宿营地的旁边,隔着一个小山包,他看到了另一个营地。月光不明,但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此时可以看到有很多人席地而睡,人群中有一辆车子,孩子的啼哭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他从山包上摸下来,叫同伴赶紧去叫人,自己接着监视。就在这时候,晋军的几名暗哨包抄过来。两名亲兵跳起来,一边和敌人格杀,一边大声报警。

郭旭冲过去,干脆利落地干掉两名匈奴兵,看到不远处已经亮起无数火把。立刻叫斛律征带领两百弟兄护着车子离开,他和徐之浩带领其余弟兄断后。

车子走出去不到二里。右轮陷入一个坑,猛烈的撞击折断了车轴。险些把薛梅儿抛出去。斛律征立刻叫两名骑士让出马匹给两个女人,但她们本身就不善于骑马。怀里还要抱着孩子,根本就跑不快。郭旭和徐之浩在匈奴兵迅猛攻击下,根本无法稳住战线,只能且战且退,很快就赶上了斛律征那一队。

好在暗夜之中,道路狭窄,匈奴人没法两翼包抄,只能平推着往前赶,杀到天亮时。郭旭身边只剩下五十多名骑兵,另外还有二十来个弟兄死了坐骑,只能步战。此时郭旭才发现,他们在黑暗中边打边走,已经错过了拐上大路的岔口,现在他们前方横着一条河,不算很宽,但马匹跳不过去,水流也很急。徒涉想都别想。

一千匈奴骑兵,此时也已经损失过半,他们也看到晋军的处境,决心把他们全都赶到河里去。天亮了。匈奴人的弓箭准头有了用武之地,步兵弟兄围在两个女人周围做肉盾,在骑兵掩护下。沿着河岸往前跑。

剩下只有十来名骑兵时,徒步跑在前头的步兵弟兄突然狂喜地大叫起来。

桥!

河上居然有座桥!

其实是三块木板。搭在中间一座石头桥基上,不知道踩踏了多久。风吹雨淋了多久,木板已经开始朽坏。郭旭目测之下,怕这几块板子撑不住骑兵,乃冲到锋线上,挥舞铁槌,击毙几名匈奴兵,吓退余众,叫弟兄们立刻下马过桥。只要人到了对岸,立刻把木板拆掉。

但匈奴人紧紧地逼过来,如果没有人挡着,他们也会下马过桥。郭旭跳下马来,扔掉砍缺的长剑,从一名弟兄手里要过一把长槊,像铁塔一样,堵在桥头上。弟兄们都已经跑过桥去,这边只剩下他和斛律征、徐之浩。

斛律征,你格杀不及射箭,你到对岸去掩护我们。

斛律自嘲地摇摇头,拎着弓跑过桥去了。

不等他打发徐之浩,后者先说话了:

“郭大哥,你不要和我争,我没有家小!”

郭旭不吭声,也不挪动步子。

徐之浩看了一眼对岸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跑的两个女人,幽幽地添了一句:

“已经有一个寡妇了,别再添一个!”

郭旭一咬牙,跑到河对岸。斛律征已经找了块大石头躲起来,箭袋从身上解下来摆在地上。他的位置恰好在桥的侧翼,射击上桥的敌人毫无死角。

匈奴人扑了上来。徐之浩的铁槌在他们头上飞舞。

他们不怕死,一**地涌上来。

徐之浩一步步向后退。

第一个踏上桥板的匈奴人被斛律征射落水中,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郭旭焦急地回头看,看到弟兄们已经跑远,稍稍心安一点,他挥舞着双手大声喊;

“徐之浩,撤下来!快撤下来!我们拆桥!”

他知道不少匈奴人都懂汉话,但他已经顾不上掩饰意图。

徐之浩立刻转身后撤,试图抢过来的匈奴人一个接一个被斛律征射中。

徐之浩跑到桥头,撇下铁槌,弯腰去抬木板,郭旭上前帮忙,此时他们才发现木板这头深深埋进土里,根本抱不起来。不要说他们已经精疲力竭,就是气力饱满时,也休想撼动这些看似衰朽残破的木头。

徐之浩顾不上拿铁槌,冲到桥中间,团团寻觅一圈,瞅准木板最朽烂的地方狠狠地踹,没几下就将中间那块板子踏断,就在他要踏边上那块板子时,匈奴人的一支箭射穿中了他的后背。

郭旭看见徐之浩的动作突然停了一下,而后加速踹起来。第二块板子更结实一些,他连踏七八脚,终于将它踏断,中间后背上又中了两箭。假如匈奴人知道当初斛律征射中徐之浩胸膛都没能射穿他岩石般的肌肉,就不会奇怪这个人居然能背着三支箭干体力活了。此时徐之浩已经血流满背,没有一丝气力了,他抬起腿,艰难地往回走。郭旭正要迎上去,眼睁睁看着一支箭从后面钻透了徐之浩的腿。

这个大块头的兄弟傻傻地笑了一下,缓缓地跪倒在桥上。

郭旭大叫一声要冲过去,脚一踩上木板,木板就往下陷。抬眼再看对岸,匈奴人正沿着没有断掉的那块板子,慢慢地挨过来。他走到徐之浩跟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举起弯刀要砍徐之浩的头。他打了个晃悠,赶紧恢复平衡,重新举起刀来。

郭旭大喊斛律征射死他射死他赶紧射死他。他没有听到弓弦响。回头一看,斛律征垂头坐在地上,手里的弓弦已经拉断。

他已经失去了菜虫、绿豆、疯子,刚刚失去陈嵩,现在眼看就要失去徐之浩。他眼看敌人要砍下兄弟的人头,却什么都做不了。

匈奴兵的刀已经举过头顶。

这时所有人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住手!”

郭旭回头一看,小俏站在一道矮坡顶上,向前伸出手,好像这样能制止眼前的杀戮。郭旭从来没有见过小俏比这时候更像女神而非女人。

匈奴人楞在那里。

他们从来没有在战场上看到过叫停厮杀的女人。

小俏走下来,一把推开试图拦住她的郭旭,一直走到徐之浩身边,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他,苍白得像玉雕一样的脸几乎贴着匈奴人的刀尖。

“杀了一万多人了,还没杀够吗?我们有冤有仇吗?杀来杀去,流的都是平民百姓的血,成的都是达官贵人的功!你们这样砍来砍去,赫连勃勃高兴,刘裕高兴,你们的父母妻儿会高兴吗?你们除了一身血债,能攒下什么?匈奴弟兄们,这几个人都是我的亲人,我拿我的命来换他们的。来呀,你砍吧!”

那个匈奴兵看了看小俏,又看了看手中的刀,徐徐地垂下手。

在他身后,匈奴人中掠过一阵窃窃私语,人们纷纷把刀插回刀鞘。

郭旭看呆了,不知道是什么魔力席卷了敌人。

一名匈奴军官站在河对岸,一手捂着心口向小俏鞠躬:

“郭夫人,你和郭将军到过我们大营,我们这里不少人听过你唱歌。贺兰山,如画屏,匈奴女儿泪如倾,我们喜欢!走吧,不杀了,你们和我们都死了太多人,我们不杀了!”

小俏深还一礼,弯腰去扶徐之浩。

郭旭呆呆地看着他们小心地走过来,恍如梦中,不敢相信生死祸福,就在女人一番话中决出了。

徐之浩过了桥,回头看了看放下屠刀的敌人,艰难地问了一句那个军官:

“放过我们,你回去怎么交代?”

军官不回答,扬声勒军,说给部下听,也说给敌人听:

“我们追上晋军,大杀一阵,但晋军援兵赶到,我们只好撤回去了!”

匈奴士兵们扬声应和,竟然有一丝欢愉。

军官在马上向徐之浩挥挥手,调转马头,麾下军去,转眼消失在远方。马蹄所到之处,一路全是尸骸。

郭旭和斛律征搀扶着徐之浩往前走,走了二三里地,碰上回来接应的弟兄。徐之浩太重,大家轮流背着他走,每个人只能走百十步,每个人脚后跟上都有他滴下来的血。第二次轮到郭旭背时,徐之浩气息微弱地要郭旭放下他。郭旭说你别说话了,坚持一下,往前走会有人接应的。

他们一步步挪到日中时分,终于在南方地平线上看到一小队骑兵。

他们遇到了洛阳北郊邙山大营里派出的游骑。

郭旭快走几步,拍了拍趴在一个弟兄背上的徐之浩;

“之浩,再忍忍,马上就能有郎中了。”

徐之浩没有回答。

他就那样趴在同袍背上,永远地失去了气息。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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