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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之杨搭柳(上)(1 / 2)

 蒋二见江师傅昏倒在地,慌得手脚无措,心里大是懊悔:“我也太多嘴多舌了!早该想到江师傅承受不了这个打击!”抱着江正品,大声呼喊起来。周围便围拢过来许多人,有说中暑的,有说急惊风的,有说绞肠痧的。蒋二带着哭腔道:“你们都别猜了,这就是任大小姐为他殉情的江师傅,他是才听说任大小姐去世,所以昏倒了。”众人一听,不由一片哗然,围观的人一下子增加了几倍。有人便骂道:“这么个伤风败俗的玩意儿,勾引人家黄花闺女,死了就死了呗,活该是报应!”也有人打圆场道:“瞅着也怪可怜的,毕竟是一条人命,还是要救他一救。”蒋二怒道:“你们胡说什么!江师傅是个大大的好人!他和任大小姐是清清白白的!”人群中有人接腔道:“依你说,这婚姻大事,便连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都不要了?我呸!”正骂着,人群中走出一人,伸出拇指便去掐江正品的人中。掐得几次,江正品就悠悠醒了过来,人群见他睁开了眼,顿时安静下来。江正品也不说话,强撑着身子,在蒋二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甩开了蒋二,也不回蒋二的问话,也不管后面的一片嘲讽辱骂声,径直往小潼场而去。

到得小潼场,早有人认出了来人正是任大小姐私定终身的江正品,于是身前身后便影影绰绰地围了许多人,或好奇或鄙夷地偷觑着他。江正品也不理睬,向靠得最近的一个男人抱了抱拳,说道:“大叔请了。不知任大小姐葬于何处?”那男人嘴角撇了撇,转身扬长而去。江正品正欲再找人问,一个妇人便指了指左前方的山头,说道:“就葬在那座山半山腰的腰眼子里,顺着这个道走西边的岔路就能到。真是造孽啊!”江正品也不说话,合手为礼,按照妇人指引的方向,终于走到了任大小姐墓前。

只见那墓高耸如小山,墓后铺着青石板,宛如一个小广场,广场上到处飘零着纸灰;墓尾立着一个比人高的石碑,碑中间写着“爱女任任氏芳讳泽江之墓”。当时同姓不得通婚,任任氏是说此女生前尚未婚配。原来,任景田心伤爱女惨死,又因为任大小姐尚未成婚不能举行葬礼,就一改吝啬本性,为任大小姐大修椁室,墓内中央放棺椁,墓内四周还有卧室、更衣室、盥洗室、起居室、书房等,修得比任府还要齐备,所以这墓倒是格外的宏伟。只是任大小姐没有诰命,墓后不能修台阶,不然都让人以为是谁家州府父母官的大墓了。江正品呆呆地瞅着这冷冰冰的墓地,回想着与任大小姐的相识相知,相爱后共处的点点滴滴,那娇憨的容颜,清脆的笑声,活泼偶尔却又刁钻的性情,一件件一桩桩,都历历犹在眼前,而斯人已逝,不可再寻,不由得心里大痛,眼泪如同河岸决堤,无声地哗哗流淌,然后身子晃了晃,就软到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痛让江正品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头上淌下了缕缕鲜血,眼前是苍老了20岁却面色狰狞、手里举着拐杖的任大老爷,周围围着一大群人。任景田举起拐杖还要再打,江正品不避不让,费尽力气嘶声说道:“江妹一个人在这里很孤单,我死以后,请就在这附近挖个坑把我埋了,让我天天陪着她。”任景田举着拐杖的手急剧颤抖着,嘴唇也哆嗦着,始终没有打下去。突然,他扔了拐杖,一头坐在地上,全身抽动,嚎啕大哭起来。随来的任大夫人赶紧给王阿三使了个眼色,王阿三和几个长年冲过去,把任大老爷架到轿子里,起轿下山去了。

围观众人有的跟着任景田下山,有的继续围观着江正品。江正品寻思:“不如就在这里了结了,还能天天看到江妹,保护她,不让野鬼欺负她。”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任大小姐碑前,想撞碑而死,却听人群中一个大婶忿忿道:“人家任大小姐还是个清白姑娘,你要是死在这里,岂不大大败坏了她的名声!”江正品只得停了下来,心想:“老妈为了不拖累我而死,她又有病,我还是回去陪她吧。想来阴间也是可以从城厢镇到小潼场的,我天天来就是。”打定主意,回身就走,头上的血却渐渐不流了。想来任大老爷悲伤过度,体弱无力,一拐杖只是打破了头皮。

就这样浑身是血地往城厢镇走去,沿途惹来路人无数关注惊慌。别人问话他也不答。走到后来,看着城厢镇就快到了,却越走越提不起腿来,感觉全身跟灌了铅似的。摸摸身上,才发现那五十多两银子还带在身上,想到:“这些东西对我已经没用,还带着做啥。”抬头望去,看到路旁有个勾腰驼背的老人,一边喘着气,一边正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于是就把银子全掏了出来,拖着腿过去,把银子全递给老丈。那老丈也不接,说了句什么话,却是外地口音,江正品也听不懂。见他不接,江正品就把银子扔在老丈脚下,径直拖着腿继续往前走,眼前却越来越黑。又走了几步,就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江正品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又薄又软的绣花被子,地上铺着青砖,木窗框上都雕着花纹。迷迷糊糊中想:“我这是在江妹房里吗?江妹呢?”慢慢才想起来,江妹已逝,自己是在回家求死的路上昏倒了。霎时心痛如绞。

只听咯吱一声,房间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素花青丝背心的丫鬟走了进来,一眼看到眼泪滂沱的江正品,却惊喜地大叫了起来:“哈,你终于醒了!”急匆匆转身跑了出去。

一会儿,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房门被推开,四五个人迈步走了进来。当先一中年人,身穿黑色缎面袍子,面貌清癯,举止安详,被其余人等如众星拱月一般围着。江正品翻身欲起,却浑身酸痛,使不上力,人又跌了回去。那中年人摆手道:“罢了,你大病未愈,不必行礼。”江正品闷声道:“草民见过徐杨县尊,请徐杨县尊恕小民无礼之状!”中年人奇道:“你认识本县?”江正品低声道:“草民是当年被打死的江大黄的儿子,当年多蒙县尊周全。”徐杨县尊颇为意外,不由得细细端详了江正品一番,说道:“这么说来,你当时送银给太老爷,是记着与本县当年相识之情?”江正品不解道:“草民没那么大气运,故此从未听闻过令尊大名,更未有赠银之事,县尊想是弄错人了。”正说着,却听得门响,又走进来几人,当先一人,不时地喘着气,却正是路上所见那勾腰驼背的老人!只见室内诸人都齐刷刷转过身去,微弯着身子迎接着老人的到来,同时听得徐杨文保恭声道:“阿呗,您来了。”江正品心下恍然。

原来这老人正是徐杨县尊的养父文三!当年徐杨文保母亲自杀前,给文三留了封信,以宝儿相托,可谓言辞恳切,催人泪下。当时还不识字的文三听了信后,终于打消了死志,和母亲被杨家一起接到了镇江府。那文三到了杨家后,想着宝儿是林汪氏用命保住的孩子,贝儿是林汪氏的亲生孩子,就把全部的时间都用在了两个孩子身上,就如同杨家雇的奶娘似的,只差了一口奶。连读书都陪着孩子们一起读,居然学会了认字。时间一长,两个孩子都把文三看得比亲爹还亲。徐杨文保就县,经过几年整治,县政颇见成效,这才把阿呗(福建话父亲之意)文三接到蓬溪来玩。那文三穷人家出生,嫌在县衙里闷得慌,就经常独自出来溜达,没成想那天碰巧遇到了浑身浴血的江正品。他料其中必有冤屈,想着儿子是这片土地上的天,怎能容得不公不平之事,就急找当地的里正,要送江正品到县衙。那里正本来不认得他,又听不懂他的话,老人正着急间,却突然跑过来几个便装衙役。原来,徐杨文保拗不过阿呗,却又恐他年事已高,怕他一人在外有个什么闪失,所以派了几个衙役,穿着便装,远远地跟着他。当时发现情形有异,才跑了过来。便让里正找了担架,把江正品抬到了县衙内宅。

文三见江正品醒了过来,很是高兴,喘着气说了几句话。众人见江正品不知所云的样子,就纷纷做起了通译,说道:“太老爷说:你昏迷了七八天,又发着高烧,居然能够挺过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江正品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已经昏睡了如此长时间,但还是默然不语。徐杨县尊问道:“你头上为何人所伤?”江正品暗想:“说出去须是会损及江妹名声。而且那天见任大老爷憔悴如斯,他终究是江妹的父亲,我一将死之人,何必再添他烦扰。”就答道:“我自己不小心撞伤的。”“那你五十多两银钱从何而来?为何赠与太老爷?”江正品道:“这银钱是草民家母多年前深埋家中床下的,是家里攒下来的干干净净的钱。这些钱草民已经毫无用处,那天只是随意赠送路边人,倒是草民无意中孟浪了。”说了这些话,耗尽了残存的体力,又不免半昏半醒起来。徐杨文保说道:“这里是县衙内宅,你现在住的是仆役的空房。既然有缘到此,你就先在此养好身体,到能走动的时候再来辞行吧。”江正品浑浑噩噩地应了,徐杨刚走,就又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精神好了不少。那青衣丫鬟以后就按时送了饭菜汤药给他。养得四五日,就已经能够下床行走了,便请丫鬟代为转告县尊辞行。没想到徐杨传话过来,说先不急,这次大病非同小可,须得再将养数日。江正品一心要到那后山小树林里去上吊,哪里在乎身体好坏,但念着徐杨县尊一番好意,也只得耽了下来,强迫着自己吃药吃饭,保持着能够走到后山小树林的体力。

又过了日,丫鬟来通报,徐杨县尊唤江正品去二堂叙话。

江正品到了二堂,只见徐杨县尊和谭师爷正各自坐在一张案桌旁,一边饮茶一边随意地聊着天。看到江正品进门跪下行礼,徐杨点了点头,道:“起来吧。身子既然大好了,就可以回去了。”江正品道:“感谢县尊和太老爷庇护这些天。太老爷动则喘气连连,草民粗通医道,可以给太老爷诊诊脉再走。”徐杨“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看了看江正品,就吩咐长随去请太老爷。

过得不一会,伴着“呼呼”的喘气声,文三太老爷慢腾腾地走了进来,徐杨和谭师爷都赶紧站了起来。谭师爷紧走几步,把太老爷搀扶到一张案桌旁坐下。江正品让太老爷休息了一会儿,问了问太老爷的饮食、睡眠、二便情况,看了看太老爷舌苔,才把手搭到太老爷左手寸口上,开始诊脉。过了几息时间,又换到右手。诊脉毕,江正品道:“太老爷气息短促,纳差,神情倦怠,面色淡白,舌苔白腻。察其脉象,右寸细而无力,右关沉而濡缓。左手心肝肾,右手肺脾命。右寸细而无力,说明太老爷肺气已虚;右关沉而濡缓,说明太老爷寒湿困脾。脾属土,肺属金,是相生关系。脾受困,土不能生金,肺气更加难以恢复。但太老爷年事已高,又是痼疾,可以不用吃药,进行饮食调理即可。平时少吃肥甘厚味,多吃生姜,尤其以蓬溪本地产的小黄姜为佳,炒菜、炖汤时加入均可。也多泡水喝,每次泡水喝时再加一勺蜂蜜。长期服用,必有效果。”说完,就叩头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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