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2)

 大明万历四十六年五月初七,辽东,清河城。

今年关外的天气异乎寻常的冷,此刻已入夏,然而仲夏的拂晓,依旧是白霜蒙地,寒气砭骨,干冷干冷。

上午的阳光是那样的刺眼,然而辽东大地特有的飞扬朔风却将这空气中仅有的暖光化作透骨的寒意;城内的市井中冷冷清清,商铺走贩关门闭市,丝毫不见往日开马市时的热闹景象。寻常百姓则是宅门紧闭,鲜有人出没。偶尔有一两个城民百姓自路街道上经过也是神色匆匆,一派萧条紧张的景象。

城内不时有一队队持枪悬刀的批甲官兵穿街过巷的巡逻,城头之上更是戒备森严吊斗林立,堆满了滚木擂石和弓弩守具。

城外挖了两道壕沟,里面插满了竹签尖木,壕沟的外侧空地上布满了陷坑和铁蝎子,一道六尺多高的羊马墙沿着壕沟靠城墙得一侧修建。上面密布着炮眼,墙后面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尊黑黝黝的铁炮架在坚固的炮架上,炮口对着墙外的空地。

墙后面站满了官兵,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头马道上的官兵一个个顶盔贯甲全副武装,略带恐慌的眼神不时的往向远处东方绵延的八盘岭山脉。

那里有辽东边墙上的重要关隘鸦鹘关,而鸦鹘关再往东,就是白山黑水林海雪原,那里是建州卫后金汗国女真蛮族的天下。

清河城四面环山,地处要冲,属于易守难攻的军塞堡城,城内的军户占了全城的三分之二,主要的职能是扼守建州蛮族进入辽阳的要道。所以本城以军事为主不设文官,一应事务由本地镇守副将大人调度。清河城的府衙就设在城内东关,此刻衙门正堂之内,十几名本地的生员、秀才齐集一堂。主官没到,这些人正在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的交头接耳,每个人的神色都透着紧张。

岳翔呆呆的站在一边,看着眼前的这些人们,好像在。

他的脑袋上还包着一层绷带,这是上个月出城去山里打黑熊时候留下的纪念。黑熊是被他打死了,但是也险些把他的脑袋给开了瓢,幸好被他的家丁给抢救了回来,昏迷了十几天,一度气绝,不过最后竟然起死回生,好歹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在家里躺了半个多月,前几天刚刚能够下地,这件事在城中一时引为奇谈。

“子义,伤好些了吗?”就在岳翔发呆的时候,旁边一个红脸的胖子对他拱了拱手,此人身穿儒袍,头戴公子巾,胖乎乎的圆脸好象个弥勒佛一样,正是岳翔的同窗好友董明川。

“有劳兄长挂念,区区小伤不足挂齿,听说哥哥为了救我都跑到苇子峪采药去了。啥大恩大德的话我就不说了,今天回去到我那儿,咱们哥俩儿好好喝他两盅,上次整回来的熊掌给炖上,不醉不归。”岳翔还了一礼。

“兄弟,你脑袋上这外伤还能喝酒啊?等伤好了……”董明川指了指他头上的伤

“嗨,这伤算个屁。”岳翔满不在乎的摇了摇头。董明川和附近两个生员一起笑了:“真不愧是咱们清河城头一条亡命徒岳子义。”辽东地处关外,经常要与蒙古女真等野蛮部族打交道,汉民多习射猎渔牧所以铸就剽悍民风,即使是读诗书做学问的生员秀才大多数也是好勇斗狠之辈。

岳翔本家乃是清河的坐地户,岳翔本人在清河一带更是名声在外的文武双全,曾经单枪匹马打死过大虫,要不是他家里长辈看他生性聪明好学想让他考取功名将来光宗耀祖,他就要投军了。清河城的镇守邹储贤邹军门早就看中了岳翔,一直想拉他当自己的亲兵家将。

“亡命徒便亡命徒,总比那丧命徒要强些,在咱们这辽东地面上,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另一个秀才马宫过来了,“子义,你这一身好拳棒不投军真的可惜了,我二哥现在在邹军门手下都混到个旗总的位置了。要是换了你,整个千总、把总那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何苦每天读这闷死人的诗书。”

众人又笑了,马宫的秀才功名是家里花钱买来充门面的,他整个儿一个不学无术的无赖少年,想投军家里长辈不许,故此时常发些牢骚。马家在清河城内也算一号,在场的十几名生员秀才基本上代表了清河地面上的民间各大氏族势力。

在辽东地面上,朝廷官府的话不一定有这些世家大族的话好使,铁岭李氏、辽阳佟氏、宁远祖氏、锦州高氏,这些世家大族盘踞辽东,关系盘根错节纵横阡陌,各有私兵家将,势力大的无法想象。如果官府不合他们搞好关系铁定干不长,他们把持了辽东所有的黑白两道地下势力,甚至连官府都把他们把持。

当年臭名昭著的辽东矿税监使大太监高淮乱辽十年,横征暴敛无恶不作,极尽残酷剥削之能事,弄得辽东鸡犬不宁,无数百姓家破人亡,何等的不可一世。最后只因妄图插手辽东军权,并且克扣军饷太过苛烈,歪脑筋动到了这些人的头上,最终逼得这些氏族们暗中联起手来铤而走险煽动兵变,并且放出话来说高淮别想活着回关内,到底是把高淮给整下了台。

从此这些大小氏族们的势力更加旺盛。

最著名的铁岭李家那更是登峰造极的成就,宁远伯李成梁一家独霸整个辽东军政二十多年,李家将威震塞外,打蒙古,打女真,到朝鲜打倭寇战无不胜,是朝廷默认的藩镇军阀。李成梁死后,各镇各路城堡要塞兵权仍由他的旧部掌握。

清河城的邹军门就是当年李成梁的家丁,现在大小也算是一镇诸侯了。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咱们大明朝向来是重文轻武,从军有什麽前途?现在可不是盛唐强汉的时候了,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啊。”董明川叹了口气。

“那也未必,天有不测风云哪……”岳翔的脸上似乎带着一种奇怪的神情,自言自语似的轻轻来了一句,董明川等人闻言愣了一下,正要开口相问,岳翔却抢先说道:“哥哥,我这几日未出家门,不知城内出了何事这般冷清,我看城头上连兵库里的大铁炮都搬出来架好了,这是怎麽回事啊?”

这个问题暂时把众人的思路又引开了,董明川皱着眉头摸着下巴说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听说是建州卫的女真蛮子上个月在抚顺马市上闹事了,跟抚顺卫的官兵还干了一仗,连广宁的官兵都惊动了,后来听说建州蛮子到处抢劫,前几天听说张镇帅传令调兵去抚顺,听说去了一万多人,现在也不知道消息。”

岳翔算了算日子,暗中摇了摇头。心想这消息传得实在太慢了,难以想象这种军情传递的速度竟然如此迟钝,还是官府有意封锁消息,怕引起恐慌和难民潮?

“我也听说了,听说建州蛮子这回可是闹大发了,把抚顺全城都给抢光了,男男女女的听说给抓走了好几千,听说连城楼上的大炮都给他们给拖回去了。子义,你大哥不是去抚顺马市上发货去了吗,回来没有?”马宫也凑了过来。

这一说,众人便又开始议论纷纷。

岳翔摇了摇头,他不认为有什麽人能从抚顺活着回来。他和这些人不同,他知道建州女真拥有何等的力量,他也知道从上个月的那一天,也就是大明朝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十四开始,将会有一场何等的浩劫灾难从这白山黑水之间爆发,直至完全吞噬整个辽东、整个中原乃至整个大明天下万里江山。

“建州蛮子真的敢闹事?我怎麽没听说?就凭他们建州那点人?咱们大明朝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他们给淹了!连蒙古鞑子都不敢炸刺,难道他们活腻味了不成?再说咱们辽东的官兵可是成年和蒙古鞑子开仗,身经百战,连那麽凶的倭寇都不是对手,建州蛮子也就是呆在自己家里称称王,还敢来咱们大明闹事儿?”有人表示怀疑。

“你知道个屁!成天就知道在家里傻念书。我前年去建州买过人参,见过建州蛮子的马队。乖乖,那队伍拉出来也是成千上万漫山遍野,我有个家丁以前是军中跳荡队的,说这些蛮子的盔甲都是上好的铁甲,比咱们大明还强三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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