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罩衫,给他倒了酒,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在他对面坐下。
他眸中的暗色翻滚起来,用有些不甘的声音说:“我的确是被拒了。”
“我真聪明。”我微笑,“被谁拒了?”
“一位……很厉害的人。”他想了想,如是说。“大家都说,若有他的保举,入朝为官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愿意告诉我他是谁么?我微垂的眸中掠过暗光,戒备心十足的小子。
“他为何不愿保举你?”我问。
“大概……是因为我说要对漠族坚持强硬态度。”他眨眨眼,有些委屈地说,“我还不小心把酒泼到了他的外袍上……”
我掩着嘴笑出声来:“呵呵呵……冒失鬼,若我是他,我也不会保举你的。”
“为何?如今朝中对漠族的态度,不是主战主和两派各占一半么?”他很是不快,“再说,谁都有冒失的时候吧?我的才学他明明就倍加赞赏……”
“喂,我说你。”我看着他闷闷地灌下一杯酒,“难道事先都不曾打听过那位大人的喜好和处事态度么?比如喜欢什么花草,喜欢谁的文章,主张怎样的政见……”
说到此,他露出了更加委屈的表情,满脸苦得快要拧出水来:“怎么可能没打听?去大人府上的前一日,我问过同行的老乡,他都跟我说过……”
我也蹙起黛眉:“你的老乡?也一同去那位大人府上求见?”
“对啊,问他应该不会错的。”他一脸笃定,“所以……”
“所以我说你是个傻子。”我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斟上酒。他摆着一副错愕的神色,仿佛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骂他。我伸长手臂,给他的空酒杯里重新满上:“你啊,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同样要去求取保举的机会,为了获得更大的成功可能,自然要想个法子将你排挤下去。”
“什么?”他漂亮的眼睛瞪得像是两只铜铃,“你、你的意思是……他骗我?”
“是你太笨,随便就相信别人。”
“可是,他是我的老乡啊,”事到如今,他还是不可置信。“我们一同启程,一同赶路,又一同去安虞王府,我们……”
“安虞王府?”我打断他的话,“你说的那位大人是安虞王,当今的七皇子?”
他愣了愣,“是啊,是安虞王。怎么了?”
安虞王……七皇子……
我轻轻牵了牵唇畔的笑意,只觉得心口一阵锐疼:
“没什么。”顿了顿,“然后你就信他了?”
他点头,“我没想到他会骗我……”
“官场本就是尔虞我诈的地方,你既然有意于此,就必须放下君子之心。”我敛了眸中冷淡的颜色望向他,他的脸上呈现出复杂的神情,举杯将酒液一口饮下。我继续说,“为官之道,除了向君上敬忠,为国事尽心,还有就是……学着如何踩着别人的脑袋往上爬,直到到达你想要的那个位置,然后,把效仿你的人尽数踢开。”
他没有看我,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径自取过酒壶,又灌一杯。
“说不定,安虞王就是见你缺了这样的本事……”我轻声道。“对世事一无所知的家伙,不明白在众臣间斡旋回转,不明白韬光养晦,不明白明哲保身。如此蠢物,取之何用?”
他啪地将杯子拍在桌上,恨声道:“我苏珞不是蠢物!”
“现在的你,不就是么?”我眼角的冷光掠过他,他的脸因为怒气而红透,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仿佛就要燃起来,然后生生在我身上灼出两个洞来。他很明显地在克制,他的手青筋爆起,握成拳头压在桌面上。
我笑笑,叹了口气,抚上他那只紧绷的拳头:“不过,现在是,未必以后也是。”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抬头灌酒。
“你在怀疑自己么?”我笑道,“能让安虞王倍加称赞的人,可是少之又少哦。”
他睁眼瞪我,“你好像和安虞王很熟悉?”
“怎么可能。”我抬头看向窗外的黑夜,掩下眼中浮动的情绪。“我只是个不名一文的乐坊女,那种大人物……”我转回头,定定地望着他:“可是,你是能行的,明白么?”
“画裳……”他握着酒杯,眸中泛起点点水光。
我暗叫一声不好,这家伙的桃花眼,真真比女子还要勾魂!于是别开脸,“好点了么?”
“你真好。”他由衷道,另一只手罩上我握着他拳头的那只手,“你真好……”
我笑了笑,“我一直都很好啊,我是问你好些了没有。”
“嗯。”他点点头,脸上却涌起痛苦的神色:“但是,头很晕。”
啊?
我这才明白过来,方才他脸上的血红色,似乎并非因为怒气,而是……醉酒。
“你不会喝酒?”我很是诧异,“那你还一杯一杯地灌自己,真把这玩意当作茶水了?”立刻起身要去扶他,“你不至于连酒和茶也分不清吧?”
“分得清……但是喝下去才发现……”他按住额角,很是不耐地闭上眼:“然后就停不下来了……”
“怎么有你这样蠢的家伙?”我替他揉揉脑袋,“我去找醒酒汤来。”
“别去了……”他突然拦腰抱住我。
这次,轮到我全身僵硬了。我盯着他酡红的醉颜:“我最讨厌伺候醉鬼了。”
“你不知道,醉了好……”他喃喃道,“别去,醉了才好……”
“你这蠢物,不会是为了来我房里醉酒才花这么多银子吧?”我推推他的手臂,无奈他越收越紧,将我牢牢地箍在原地,动弹不得。这情景,简直就是耍赖的小毛头搂着娘亲撒娇啊!我使劲摇他的肩:“放开我,我讨厌醉鬼!”
“别……别讨厌我……”他的脑袋蹭在我胸前,“别讨厌我……香芹……”
我又是一僵。
香芹?看来该是他的心上人了。我的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凑在他的耳边低低吹道:“你放开我,我就不讨厌你了。”
“不行。”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用手指擦过我的嘴唇,盯着我看。
我忽然感到没来由的毛骨悚然。
从来只有男人败在我裙下的,没有能令我害怕的。可是这个家伙,不太对劲。
“你喝醉了。”我抬手拂过他清峻的眉眼,“醉酒伤身,不宜……”
剩下的话被堵在了嘴里,因为他突然就吻了上来,没有任何预兆。
不带柔情和怜惜的吻,狠狠碾压过我的嘴唇,淡泊的酒香迷离在两人的呼吸里,他泄愤似的咬噬我的唇瓣,直到我气息用尽,他的唇舌贯进我的口中,连同呼吸一同迫我接受,纠缠不休。
“喂!……”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我喊出声来,又立刻被他的唇吻堵上。一阵令人脸红心跳的深吻之后,他才放开我的嘴唇,顶着我的额头低低喘息。
“如果我放开你……你会讨厌我的……”他微醺的双眸不很真切地看着我。“香芹……”
身子一轻,我被他抱起来,向雕花红帐的床榻走去。
不对,不对!虽然这本就是该做的事,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不对呢?
这个傻子只是喝醉了啊!我最讨厌伺候醉鬼的啊!
“扇儿!扇儿!……”
很快,我的挣扎淹没在他的怀里。
是夜,春色无边。
天蒙蒙亮时,我睁开了眼。鱼肚白的天光自红绫帐外悄悄透进来,像是女人偷看的眼神。我翻了个身,对上他的睡脸。年轻男子的轮廓,隐藏着张力的肩膀,已经散尽的酒香,混合在他的呼吸中,暖暖地落在我的颈窝。
不知为何,心底漾起轻微的哀戚。
他们完全不像的。那个人有比他更加阳刚的轮廓,更加厚实的胸膛,更加炽烈的亲吻。他只是个刚刚长大的小孩子,仍然想依赖着母亲的保护,要在寒冷中搂住温暖。
而那个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因此无论清醒还是烂醉,都是留有余地的,纵使能够把我抱在怀里,也不允许我听见心跳的声音,不允许我爱上他。
我曾经自私地想要留下那个人的孩子。
那个人便就此消失了。
我垂下羽睫。他的双手仍然环在我的腰间。我叹息,想要拨开他的手。
“香芹……”他轻轻吐气,“再多睡一会……”
忽视心里的荒芜,我仍旧从他的手臂间起身。微微撩开的锦被,炭盆燃尽后的冷空气流进被窝里,我的浓密的黑发如一件薄薄的衣服披在身上。我坐着低头看他。他蹙紧了剑眉,大约是因为冷了,那双星眸终于缓缓睁开。
下一瞬,白净的脸立刻涨红。
我微微一笑,“我是画裳。”
“对、对不起!”他翻身坐起,披头散发一脸惶恐。“我、我、我……不知道……”
我掀开被角下床,“有什么对不起的?这里是紫翠楼,我又不是良家女子。”说着捡起地上散落的衣物,一件一件穿上。
他缩在床上满眼惊惧地望着我,好像我才是那个该死的施暴者。
在梳妆台前坐定,我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就再也忍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久,见我笑得快背过气了,他才手忙脚乱地套上衣物,从床上爬下来,很是委屈地站到桌子边:“你笑什么……”
我伏在桌上摇头,不停地有笑声逸出唇边。
“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他幽怨地推推我的肩膀。
“哈哈哈哈哈……”
冰冷的眼泪沿着脸颊的曲线,滑落衣襟。
“哈哈哈哈……真的好好笑……”
好笑。
好笑的是我。
待我再度抬头时,他已经不在房里了。
面前的铜镜里映出我的脸。美丽得不可思议的脸,脆弱得不可思议的脸。
我对她弯起嘴角,用我最甜美的笑容说:“我是画裳……”
紫翠楼的画裳,乐坊花魁的画裳。
天姿绝色的画裳,巧笑倩兮的画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