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酌那张清俊的脸,总是会让第一次见他的人打个愣神。()而这位客人的恍惚却更久些,他不动不动地立着,看着江清酌,这恍惚久得连锦书都为他着急。江清酌一介少年,却远比这个老人沉得住气,他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客人,浑身笼在金红色的夕照里,看起来比他原先多了好些温暖。
“主人也不请我进客堂坐一坐?”客人终于回了神。
江清酌即使能请,他能站起来领客人进去么?锦书禁不住想,再看他,不紧不慢地反问:“客人没有携带物件来,不是来鉴宝的么?”
客人也没有因为两手空空流露出窘意,坦然答道:“我特来此追念故人。”
接下来,锦书见到了一个梦里都没有出现过的场面,她看见江清酌微笑着站了起来,对客人作出了一个“请”的手势来。
客人也不谦让,一摆袍袖,径直往锦书藏身的门板而来。锦书如在梦里,怔怔地看着江清酌跟着客人一起走了过来,走得虽慢,却是稳稳当当,没有一点跛足之相,什么轮椅,什么腿疾,都好像是一个荒唐漫长的谎话一样,他就在她眼前走着,走得那么好。一共两个人,有两对足音,她却偏只听见了一对,那声音轻得震不落严冬梅枝上的雪粉,可每一下都像敲在她的心上,每敲一下,她的心就跟着跳一下,若听不见这足音,她的心也许就跟着停跳了。
锦书不敢相信,转身倚在门上,伸出右手在左手背上拧了一把,是疼的。她又用左手在右手背上拧了一把,还特意加大了力道,指甲在细嫩的皮肤上掐出了红印。她还是不敢相信。眼看主客二人走近了门板,她还呆呆地站着,心想这不过是个梦吧?还是鬼仙的酒真的能治百病?那么,他的腿真的好了么?是自己治好了他么?
直到身后的脚步声近在咫尺,她才清醒过来,一闪身穿过客堂,跑出了后门。门外又是一重庭院,依旧是满目高大的石榴树。从其中一根粗粗的枝杈上系下两道绳子来,下面挂着一块木板,大概这样就算一架秋千了。
锦书过去摸了摸绳子和木板,都是新的,韧性十足,还带着点草木清香,再抬头看那树枝上两道树皮剥落的旧勒痕,就知道这架秋千早就在这里了,也不知多久的过去,还经常有人在这里荡过秋千,只是年深日久,无人使用,已经朽坏,江清酌成了这里的主人后,重新布置了它。
老树新绳,都是结实的东西,别说她一个小小的女孩子了,就是哑奴那么个块头坐上去也坏不了的。锦书翻身坐到了秋千晃板上,绳子就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响,她生怕惊动客人,也就将秋千荡起来,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上面等着。
忽然头顶上传来“吱吱”的怪笑,她抬头一看,只见系着秋千的那根树枝上不知何时来了一只通体金毛的小猴子,正一边挠着后脖子一边冲着锦书乐。锦书一看它,它立时不笑了,小猴爪也从脖子后面拿了回来,放在膝盖上,它一动不动地蹲在树枝,与锦书对望。
锦书盯着小猴子,渐渐就不自在起来。她简直要错以为自己和这只小猴子都是江清酌养的小动物,主人不在时,她和它就相互拆台打闹来解闷,或者一起无精打采地等着主人回来。
若是平常的小猴子,与人如此对视,早就沉不住气,一定会龇个牙,抄起手边的东西投过来了。可这只小猴子好像也被主人传染了不温不火的脾气,两只爪子乖乖地搭在膝盖上,两只眼睛虽很灵活可也不像平常的猴子那般乱转,它不像个兽,倒活像个披了一身金毛的小矮子。
小猴子忽然站了起来,对着她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又是一阵吱吱怪笑,跳到了另一根树枝上。
锦书心头一阵冒火。都说猴子喜欢学人样,这小猴子学了哑奴的手势来取笑自己比猴子还听话,刚要跳上树逮猴子,小猴子立刻左蹿右蹦地闪挪,顷刻间消失在火红的石榴花海里了。她只能怏怏地坐回秋千上。
这时前面客堂的后门响了一下,江清酌打开了门,与客人并肩走了出来。
客人笑呵呵地说:“这里的布置还是和以前一样。”
江清酌说:“宅子前主人将这里布置得很妥帖,在下一看见这里就像回了家一样,故没舍得作大改动,只是掸去些尘土,照着原先的颜色式样定做了新的帘子屏风等等,换下那些实在不堪使用的旧物。”他与别人说话,从来不是这样温和啰嗦的口气,从来只会发出一道道命令,不负责详尽地解释给你听。锦书不由得嫉妒起这个古怪的客人来,一个尽地朝他看去,想看穿他的身份和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