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痛不欲生地抱走席恩的尸体,在痛苦的流离和辗转中度过长久的时光,他才渐渐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自己的灵魂,翻来覆去想,把哥哥从小到大每个细节都深想清楚,反复对照,才确定席恩最后一个眼神不是他的错觉,或者世界之相的血脉紊乱引起的疯癫——他是真恨他。
可是为什么!席恩恨他什么?
来到这个世界,了解了魔法神的过往后,他才明白为什么。
恐怕想起来后,光是回想和他亲密无间,受骗的二十多年,席恩都无法忍受。
知道了席恩的经历,也体验了一部分席恩曾经走过的人生,他终于能够原谅这个哥哥,原谅席恩对他所做的事。
相比这个世界的肖恩曾经对哥哥的无情,席恩因为恨意生出的无情,太好理解了。
席恩惊讶地看到那双干涸的琥珀色眼眸浮现出泪水的痕迹,虽然只是浅浅的波光,但毋庸置疑是眼泪。
“席恩,血脉错乱痛苦吗?”
法师一愣:“这种程度……”
使用换血魔法后,他时时刻刻处于血脉紊乱的痛苦中,但是相比这个,还是血脉不调和对于理智的干扰更加麻烦,最后因为发动神圣器和调和世界的十三段魔法消耗过巨,还真的出了大乱子。
肖恩又想起兄长在使用了那个十三段的救世魔法后,顷刻间白发,还有冷静也掩不住疯狂的眼神,因为强行换血引发的神智错乱。
所以很长时间,他都以为是责任压垮了兄长的精神,不但要封印魔族还要拯救世界,为了女儿的爱,让他做出不理智的决定,恨透了强逼他们成为救世主的东方学舍也恨透了这个世界,他也不愿意接受他优秀至极,白袍首席的哥哥落到疯癫的地步,后来他才痛苦地承认席恩最后可能真的发疯了,才会逼他杀了自己。
可是席恩临死前的那个眼神反复出现,在次元通道,在盟军胜利的呼喊声中,席恩设下结界,用法杖指着身后的军队,说:「如果不想我杀死这些人,就和我战斗,肖恩。」
他想要阻止兄长疯狂的行为,因为席恩是认真的,他真的出手了,当慌乱失措的他急忙阻止,利剑却如此轻易地撕裂没有布防的身躯——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刻,那个感受,鲜血在缭绕的雪花中迸溅,鲜艳得刺目的液体缠上他的肌肤,粘腻地淌落,留下滚烫的痕迹,席恩亲手为他锻造的长剑刺穿了他孪生兄长的心口,贯穿了他挚爱手足的胸膛,他的哥哥仿佛在那一刻清醒过来,那不是疯狂的眼神,清明中蕴含着极致的恨意,爱恨纠缠,无边无际。
也许其中还有歉意?他不明白……
他看着兄长倒在雪地里,余温的鲜血在他白色的袍子和白色的积雪上蔓延,那双逐渐涣散的琥珀色眸子,仿佛凝视着虚空的焦点,在静默中吐出最后一口气,成为他永远的噩梦。
肖恩握剑的手指在兄长纤细的颈项处游移,感受着薄薄的皮肤下跳动的血脉和人体的温度,让他渴望得发狂的脉动和体温,那一百多年,无论怎么感受和贴近都只有死寂。
这样的情绪不可以有,法师是不该失去理智的,失去理智的法师等于失去他的命。剑士执剑如心,他的心乱了,甚至害怕利刃伤害到这个人,害他血溅当场,像个刚开始拿剑的菜鸟。
可是在这个哥哥面前,他永远还没有长大,永远是依恋着他无法放手的弟弟,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个雪地,只要席恩一个眼神和一句话,就让他死亡,也令他新生。
「杀了我,肖恩。」他看着他的眼睛说。
怎么有这么残忍的人类,他的灵魂,到底是什么做的?
深渊的永黯之火、人间炼狱的打磨和残酷命运的灾劫锻冶出世上最剔透坚硬的矿物,注定要给想要亲近拥有他的人最深的伤,肖恩无法自已地想知道,如果鲜血流到那漆黑的表面,他的心会不会比他所爱的人更疼?
“席恩,我很多,很多次想,如果你醒来,睁开眼睛,可以说话,我要怎么对你呢。”
法师冷淡地道:“尸体在你手上,你随便对它做什么。”
肖恩笑眯眯:“席恩也知道,那种东西毫无意义,除非拥有灵魂。”魔法之王淡漠地道:“你从不拥有我的灵魂。”
“是吗?”肖恩微笑着抬起剑,露出雪花形的纹饰,里面的炼成阵隐隐发出代表灵魂的紫色光晕,“那这是什么?”
第一次,席恩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发现了一个失误。
席恩·珂曼不愧是他自己,连他这个真正的本体都骗过了,不但用自我催眠一遍遍待在那个世界,待在肖恩身边,还在临死前,让他下意识遗忘了这个破绽——如果他知道自己曾经愚蠢地留下一片神魂,他一定不会放任幻想界那么自由地运转下去,因为神的灵魂落到他人手上,对他也是个威胁。
虽然,魂咏锻造的灵魂非常坚固,这不能算是切割下来的部分,只能说是一缕灵魂的映射,但是一样能够对他的主魂造成麻烦。又因为他用古法制剑的方式锻造了一把真正的神剑,来自相同灵魂波动的符文被刻写在剑柄内部,用里面的炼成阵增幅,还能干扰他的魂咏和法术咏唱。
从前的他倾尽自我给予弟弟的武器如今成为他的断头利器,只要剑刃轻轻一送,这具附体就会在鲜血四溅中断气。
席恩想明白了就挺尸了,惩罚在肖恩可以索要的范围内。
不过肖恩不是来杀人的。
黑袍语气甜蜜又关怀,像个最担心哥哥的弟弟一般道:“真是的,做这么危险的事,席恩你万一出事怎么办呢,明明已经吃过很多次亏了。”在这个世界的弟弟拖累下,被关了千年,受尽折磨。还有不久前的受伤,连坠入幻想界的经历都是。
“无妨。”
席恩已经镇定下来,把头偏了偏,“我本来就欠你一条命。”
将剑刃轻轻一偏,肖恩叹道:“真是笨拙啊,席恩,不管哪个你都是,是不是除了贝姬以外就没有再找过女朋友了?”
“……”有过,但是提都不想提。
得到了答案,肖恩忍俊不禁,低低笑出声,沙哑沉涩的低笑。
席恩突然想起,肖恩以前从来不会这么笑,他的弟弟开朗爱笑,在朋友们的勾肩搭背下,说到有趣的话题,就会快乐地笑起来,放声大笑和嬉闹,那笑声爽朗活泼,在两个世界的梦境,他无数次听到那样的笑声,充满明朗和阳光。
肖恩当然只能这样笑,就在刚才,他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原来剑里是一个道标,不是灵魂。
他不久前才发现一直珍惜佩戴在身边的长剑「晨曦」居然就藏着最大的宝物——兄长的灵魂波动!本来欣喜若狂又心疼至极,原来他的哥哥真的用古法制剑为他锻造了武器,不惜伤害自己的灵魂,但是只要有这缕灵魂碎片,招魂和附体的成功率可以提升到将近百分之百——他终于可以找回席恩了!
可是肖恩随即发现这不是切割下来的灵魂,非常奇怪,强大又隐蔽,让他错过了那么久,但也因此,这道魂焰的性质仿佛虚幻一样,存在又不存在。而且他分析下来,成分并不是灵魂,更像是一段信息。
而根据导师那边得到的资料,他查证出世界的真相,想尽办法提升实力破开那个空间,追寻到这里,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的哥哥席恩·珂曼从不拥有灵魂,他从不拥有他。
魔法之王没有知觉地躺在地上,石化已经快蔓延到他的腰,在肖恩钳制下的手腕冰白而纤细,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拗断,就像他纤瘦的颈项和身躯一样。
可是就算他虚弱地躺在他怀里,或狼狈地匍匐在地,也不会让人有征服感或拥有感,这具身体里燃烧着苍白的火焰,是有毒的火和冰冷的烈焰,永远会将想要折服他的人烧毁。
午夜般漆黑的发丝缠绕着黑天鹅绒长袍,俊秀的脸庞霜冷无情,冰镜般的银眸透出强韧的意志,魔法的火焰随时会无声无息地从他体内冒出,将世间的一切燃烧殆尽。
他的魔法依旧保护着他,也封闭着这个无法离开的空间。
“我知道我带不走你,因为幻想界的世界性质,我的水平最多十三段不满,别说你现在那位保镖,就连降临体的你也不是对手。”光之子冷静地道。
“肖恩,你明白的。”席恩柔声道,“我不可能再做回那个白袍的我了,永远不。”
他当然明白,就像他在走过黑袍的人生后,也和从前的自己诀别了。
可是他还抱着一线希望,也许这个人还是他认识的哥哥。
席恩临死前那个眼神再度出现,永远永远,折磨着他。他强迫自己不断回想,在痛苦中夜夜拷问,思考席恩流露出的异常,他自己也没有记忆的怪异举止——睡梦中抓着法杖的习惯,为侏儒灭族伤心的反应,看着菲莉西亚的头饰和裙子时茫然的表情和事后的遗忘,菲莉西亚后来转述的话,最重要的线索,席恩所说的,“失去的自己”,“这个世界的我”;还有他们上战场前,席恩最不对劲的那段对话,提到“世界的真相”,黑袍的种种——席恩明明没有做过黑袍!
追寻后,肖恩终于明白——
席恩不是只有一个!
和他一起长大的席恩,犹如表层人格,但是深层有着另一个更为庞大深沉的实体,现在他知道了,魔法神沉睡在兄长的意识深处,就是兄长的另一面,黑暗的部分,也是魔法神的意识被打入幻想界,在睡梦中和他一起长大,形成了他认识、所爱的席恩。
魔法神是他的席恩,但他的席恩不是魔法神。
至少在想起来的一刻,就不再是了。
心中一片漆黑的荒原,过去的自己瑀瑀独行,背着空无一物的尸体,朝向渺茫的希望跋涉。肖恩强迫自己镇定,看着这个熟悉也陌生的男人,如果还是百年前那个刚刚错手弑兄痛不欲生,差一点点熬不过去的自己——如果不是复活席恩的念头拉住他,他会嚎啕,会哭喊,会难看地匍匐在地,诅咒世界和自己,支离破碎无法收拾。
可是现在,他只是冷静地看着,看着,从这张表情下面寻找任何熟悉的迹象——属于席恩·珂曼的部分,直到自己完全绝望为止——或许还有一线,只要有一线就行。他会重组,会拼拾,会追寻,会夺取,会再变得更强大,把这个男人抓到手中,一定要得到自己所要的东西。
哪怕他们之间的关系又要经历破碎和重组,置之死地而后生。
「席恩……」如同过去的无数次,他抱着那具冰冷的尸体,亲昵地呢喃,「我们现在,连亲兄弟都不是了。」
换了世界之相的血统后,血缘上,他们已经不是最亲密的孪生兄弟了。
断裂的孪生感应,还是他学习了被东方学舍视为禁术的死灵魔法和精神魔法,用自己的灵魂强行模拟成功,重新缔结;然后把自己的血注入那具身体,让缺少血色的身体有了些微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