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点点,在芦苇从中穿梭。【】也有的悬在半空,点缀了此处原本荒芜的夜色。是萤火虫!一只只或优游上下,或凝立叶端,一点点不起眼的光亮,竟让整个夜色都豁然开朗。这般情景,让人忘了改用什么语言,也让人忘了一切纷扰烦忧。许久许久,紫鸳方才低声唤道:“姑娘……”我轻轻应了。紫鸳道:“咱们走到那边空地上,更近一点去看好不好?”竹林与芦苇之间,尚且有一大片空地,虽然在夜色之中,也能分辨出是平平整整的。我点点头,与紫鸳一起缓步走了过去。我们的脚步轻盈而郑重,丝毫不敢随意,也丝毫不敢轻忽。走到这里,发现还有许多萤火虫落在竹叶之上。虽然只是一点点微光,却仿佛整个竹林都在散发着幽暗而迷人的光辉。此刻,左右都有萤光环绕,犹似置身于星辰之间。紫鸳欣喜不胜,低声道:“姑娘,你怎么发现这里的?”昨天从尚仪局回来的路上,我看见竹林便信步走过来了一些,但并没有走到竹林的这一侧,只是在过了桥之后留在竹林的那一边,单是看看这茂林修竹的精致,便觉心旷神怡。临回去时偶然在地上发现了两只死去的萤火虫。我知道萤火虫习惯生长在潮湿的环境中,后来又听说竹林的那一边有一片芦苇,便想到芦苇边上定然有萤火虫。想到竹林旁边,芦苇从中,一只只萤火虫优游的情景,当时心中便是无限憧憬。没有想到今天晚上,我非但自己亲临此景,亦排遣了紫鸳心中的忧思。紫鸳伸手在竹叶上轻轻一点,一直萤火虫倏地飞起,化作一道流光。我低笑道:“度月影才敛,绕竹光复流。今日才算是见了这情境了。”“绕竹光复流,说得真好。”紫鸳轻轻赞道:“想不到连萤火虫这样不起眼的小东西,果真还有人去写诗,还写得这般真切。这是谁写的?”“唐代的大诗人韦应物,因为出任过苏州刺史,人称韦苏州的。”我道:“韦苏州的诗,以清新淡雅,天然恬淡见长。那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你一定是知道的。”紫鸳啧啧轻叹:“原来是他!想不到这样的大诗人,竟也会为了一只流萤作诗。”我道:“诗人也是人,他们的诗词,也都是来自于所见所闻所想所感。风雪雨露,花草鸟虫,一物之微,他们都能拿来写进诗中。只不过这些寻常的小事,在他们眼中,都有了不同凡俗的性情,故而才能见小事小物化作诗词,千古流传。”“绕竹光复流……”紫鸳又轻轻重了一遍,赞道:“说得真切。”我轻轻一笑:“还有好的呢!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这‘类星陨’、‘若生花’说得不也真切极了吗?这‘神火照’、‘夜珠明’,读起来真是犹如亲眼所见了。短短一首诗,承、转两联,便是四个比喻。”紫鸳缓步走着,对着芦苇丛怔怔出神,而我的目光仍留在竹叶之上,不觉悠然续道:“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不吝此生轻……”念到这最后一句,我不由得出神。爹爹教导我辅助普安郡王,原是让我“不吝此生轻”的,但我对于他淡漠疏离的态度,毕竟是有些惘然的,内心深处,竟似在盼望我要倾尽心力辅助的人,是个能够“拾光彩”的人,或者说,是一个能够懂得我的人。但我心中随即转过念头,普安郡王那样的男子,英姿挺拔,超逸出尘,让人莫可逼视。对于普安郡王,我只要明白“鞠躬尽瘁”、“不吝此生”便是了,又如何可以奢望“逢君拾光彩”呢。正自悠悠地出神,忽然有微风吹过,许多原本停留在芦苇梗上、竹叶之上的萤火虫忽然飞起。紫鸳忽地一声笑:“姑娘,你站在这竹林之前,穿着这浅月白色的衣裳,又有这许多萤火虫绕着你飞,当真美得很啊……”我正欲答话,紫鸳又轻叹道:“可惜我手边没有笛子,否则的话,我吹一支曲儿,姑娘伴曲起舞,那才好看呢……”我含笑轻斥道:“又说这些异想天开的话了,咱们两个在这里又是奏乐又是跳舞,成个什么样子。再说了,我哪里会跳什么舞,没得扰了眼前的景致。”紫鸳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衣袖,犹似撒娇般地说道:“好姐姐,你会跳的,那一年你不是跳给我看了吗?你在这萤火之间跳舞,那才美呢。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又怕什么!可惜我没有带个什么能吹曲子的出来……”一句“好姐姐”,叫得我心中怦然。已经太久的时间,紫鸳以仆婢身份自居,口口声声唤我“姑娘”,“姐姐”的称呼,此刻听来,真是久违的亲切。紫鸳正为难间,忽然拍手笑道:“这下可有了!”伸手从旁边的竹枝上,采下一片竹叶:“这个比起笛子,可简陋太多,只能吹最简单的调子了。”我点头道:“越是简单清明的调子,越是适合眼前的情境。”吹奏树叶,本身就是件极难的事情,树叶的长短厚薄不同,吹出的音色便有明显的厚薄之分。硬一些的树叶,吹起来会简单一些,像竹叶这般淡薄的叶子,吹出来的乐声清亮,却十分难控制。手指要与双唇配合得十分巧妙,方才能够吹奏出高低变幻的声音来。而不同的声音高低之间的转换,只有十分熟稔个中技巧的人,方才能做到不着痕迹。说话之间,紫鸳已经用双手的拇指与食指轻轻挟住竹叶,凑在唇间,调好了位置与力度。忽然一声幽幽的清音传了过来,伴着微风拂动竹林的沙沙声响,伴随着芦苇随风摆动的簌簌轻声,伴随着看不见的草丛之间、苇叶之中啾啾的虫鸣,响了起来。竹叶这般轻薄的叶子,在紫鸳吹来,声音既不显得过分高亢,也不显得尖锐。相反,却是十分清越,闻之动人心魄。我一开始尚且有着顾虑,如何在这宫中的一隅起舞。然而乐声响起,刹那间,这竹林,这芦苇,这萤光,都与软红十丈的皇宫没有了干系。仿佛此处便是旷野,是自然造化的天然之地。我的心神也都完完全全融进了这份天然,脚步轻移,双臂缓举。我所学过的舞蹈,大都来自于三姨娘的教授。三姨娘也就是四妹妹回雁的母亲,而二姨娘是三妹妹婉鹛的母亲,两位姨娘嫁给父亲之前,本也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儿,被卖到了同一处勾栏【注】里学艺。一日里那勾栏起火,将教习【注】的财产家当烧了个精光,鸨儿无奈,便将手下剩余的女孩儿们贱卖。那一日恰逢爹爹陪同娘到庙里进香祈福,娘见两个小女孩儿被一个麤夯之人看中,哭得可怜,执意让爹爹赎了她们。那一年,二姨娘刚刚十六,三姨娘才十二岁。二姨娘学艺初成,已经开始出面唱歌,三姨娘因为年纪小,还在跟着教习学艺。被赎之后两位姨娘都做了娘的丫鬟,过了两年,娘因为膝下无子,便让爹爹收了二姨娘为侧夫人。后来娘染病身故,故世前叮嘱爹爹,待三姨娘长大后,也将她纳为侧室。三姨娘与我相错年纪不多,性格儿又活泼,怜我自幼没有了母亲,又感念娘对她的大恩,将我从小照顾得十分细致,又喜欢带着我玩,闲来无事,便教教我跳舞。三姨娘在勾栏学到的都是基本功夫,真正的舞曲只学了几支,但她身姿轻盈柔软,对舞蹈实在是有天生的喜好与才华。两位姨娘做了娘的丫鬟之后,受到娘的巧心慧思的指点与启发,更编出了几支好听的曲子,创出了几种极美的舞蹈。此情此景,让我恍惚回到了那些年的晚上,饭罢的时候,二姨娘轻轻浅唱一曲,三姨娘拉着我的手轻踏舞步,姐姐含笑在一边看着,有时轻轻和着抚琴一曲,而三妹妹则坐在一边,拍手嬉笑。那时候,我跳得最多的,是一首“枝上莲”。结庐在胜境,玉莲佳绝处。宛转回廊前,楚腰若束素。度密穿青枝,燕支一万树。雪尽春回,何处探梅,不如归去。竹外一枝,琼苞堆雪,春意如许。碧皱沿堤,绮霏承宇,柳桥花坞。问何人解有,素娥玉兰赋。迎风婆娑舞,与春风作主。含笑看人间、落花兼飞絮。二姨娘妙曼的曲子,婉转回环,细细勾勒着枝梢那一朵朵圣洁如雪的玉兰。孤傲的树梢,一朵玉兰如莲般徐徐绽开。枝上莲,这名字便由此得来。而三姨娘则轻声指点,腰肢要如何倾斜,手臂要如何屈身,双手要带着怎样的弧度,方才能形容得尽这枝上莲的风雅与气度。三姨娘说,鸣鹤,“枝上莲”你已经舞得很好了,可你舞得最好的,还不是这支曲子。似乎……似乎这支曲子的意境,不适合你呢。那一首“青琅玕”,你似乎天生就会一样,几乎没有怎么学就会了。【注】1勾栏:勾栏,又作勾阑或构栏,是一些大城市固定的娱乐场所,也是宋元戏曲在城市中的主要表演场所,相当于现在的戏院。勾栏女子是以卖艺为生的,区别于青楼女子。2教习:在勾栏、教坊等机构中,教导对方学艺的,都可以称作教习,教习有男有女,女教习一般称为教习娘子。如“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善才与秋娘都是教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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