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先生眯着眼睛:“能在晚上调动禁中侍卫到后宫地方,除了皇上还能有谁,谢姑娘心里应该有数。【】”嗯,果然是吴皇后。皇后是后宫之主,管理后宫大小事宜,宫中明令禁止宫人私自祭拜,皇后若是得到有人祭拜的消息,前去搜查也不足为奇。“谢姑娘问的不是经书上的事情了。”廖先生干枯的声音略笑了两声,接着转为冰冷:“谢姑娘在怀疑吴圣人?”这个廖先生说话,声音语气一直让人极感不快,但措辞总是十分谨慎的。此刻公然说出这句话,让我惊骇无已。与廖先生对视,亦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眼光中的那一种有些市侩的精明,几乎不似读书之人,而那一种冰冷之意,更让人不由栗然。诚然,昨天在看那些后妃进宫后的履历时,我曾有一瞬,在看到了吴圣人被立为后的时候,有过心绪烦乱。但是那种心情,更对的是我不愿吴皇后卷入这场纷争的祈愿,而非怀疑。我坦然看着廖先生,缓缓地道:“我只是想知道,吴圣人怎样得知的那个消息。”“你怀疑给吴圣人透信的人?”廖先生再次追问,仍是用了怀疑这样的词。“我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然而心中终究有些涩然:“当然,廖先生也可以说我在怀疑,因为要全弄清楚一个我从未经历的事情,我必须要对整个事情都有所怀疑。”廖先生点了点头:“吴圣人事后回禀官家说,她是得到了密报,说有人在竹林中私自祭拜。”“密报?那么自然没有透信者的名字了。可是调动侍卫这样的事……”吴圣人说不出透信者的名字,那么调动侍卫却又无功无劳,她的举动,难免显得草率了。“吴圣人向官家请罪,官家倒没有怪责。”廖先生微微一笑:“其实官家已经知道了私自祭拜的人是冯才人。”“官家倒并不跟吴圣人说明。”我好奇道:“然则官家又是因为什么,而悄悄隐在竹林旁边呢?现在想来,官家那天是比那些侍卫更早到竹林外的。”廖先生微微一笑:“谢姑娘的出现是个意外,但整件事情,却在官家的意料之中。”我实在不喜欢廖先生说话的这种方式,直白的时候太过直白,公然说出那些令人心惊的言语,而隐晦的时候,又过于隐晦,让人觉得简直摸不透他的本意。一番思索,我方才点头道:“廖先生的意思,我若那晚并没有出现,冯才人也不会被那些侍卫抓到。也就是说,官家会亲自出手了。”皇上的行为这般特异,若非廖先生启发,我是绝对不会想到这么深的。可纵然想到了。依旧觉得匪夷所思。“可是,官家又何必等在那里那么麻烦呢。”我又说道:“他想要找个借口,拦住吴圣人派遣去的侍卫,固然是易如反掌的事,而他想提醒冯才人早点离开或者根本不要进入竹林,也是容易之极的事情。并且官家想做什么事情,也都不需要他亲自行动啊。”廖先生眼中精光闪烁,轻轻点头,一副饶有兴味地样子,却只是轻轻“嗯”上两声表示他在听着,却并不随便开口,打断我的话或者接过我的话头。我在提出疑虑的同时,脑中也在毫不停留地思索,很快便对自己的疑问有了解释:“想来皇上并不介意让冯才人知道有侍卫去抓她了,不,应该说,皇上就是要让冯才人知道的。但是,吴圣人并不知道她自己会师出无功,冯才人也不知道自己会经历一场有惊无险的事情。所以,官家所见到的,吴圣人派人去抓人是真实的,冯才人去祭拜也是真切的。”一切,都在皇上的计算之中。然后,他静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一场戏上演。皇上没有算到的是,我与墨鸰早已经埋伏在了竹林之中。但这场戏虽因为我的出现有了些意外,却是如皇上所愿,冯才人知道了有侍卫前来抓人,而她也因为被我惊到,而避开了那些侍卫。“而官家不让冯才人被抓,是因为他还要从冯才人身上查探张贤妃去世的隐情。他又让冯才人知道她私自祭拜的事情可能已经暴露,却是为了……”我说到此处,却不由得住了。见到有人在抓自己,知道私自祭拜的事情可能暴露了,冯才人除了担惊受怕,又能怎样?冯才人知道这些,对皇上想要探查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廖先生见到我蹙眉的样子,微笑着示意:“想不起来了?谢姑娘再想一想,官家是什么用意。”我摇头道:“婢子实在想不起。”廖先生不再说话,却也并不立时告诉我缘故,只是点了点头,似乎在对我鼓励。我又将自己所有的分析,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仍旧,是停在了这里。冯才人除了担一番惊吓,又能怎样呢?片刻之后,廖先生忽然沉声长叹:“谢姑娘,你前面的那一番分析,固然可以称一句‘精采’,但那些分析,都是依据事理与事实做出的推断。可是到得最后,你却仍是没有分析出‘人心’两字,你没有说出皇上的心思。换言之,你的推断,的确是‘有理有据’,但没有凭据的东西,你却说不透了。”在汴梁的时候,王爷完颜雍曾对我说过,人的心思,是世上最难知晓的东西。当时对于这句话,我并不能完全赞同。比如语燕笑了,我便能很快想到,她今天是为了什么在欢喜,比如紫鸳对着一株菊花长叹,我便知道她在思念她的母亲。就连临安的那个皇帝抄了谢家毁了翟家,这一番倒行逆施,我也知道这是因为昏聩君王厌听逆耳忠言,又有奸臣在朝中作乱的缘故。可是进宫未久,我却似乎越来越体会到这句话的深意。我绝对没有想到,黄公公与夏晴岚在凤凰山上,会对我发难;我绝对没有想到,黄公公利用禁苑设下那般圈套,引我入觳;我更加绝对没有想到,还会有人在景芳斋的一叠糕点里,用了那样复杂的心思,更加难以明白,那究竟是为什么。所以,就算我知道皇上的举动是有意为之,却也只能叹一句人心难测。廖先生说道:“官家知道,张贤妃的故世,其中的牵扯,不只是某一个人的作为,冯才人只是其中之一。但一旦冯才人被抓住,私下祭拜的罪名被坐实,那么张贤妃一事,过错便要由她一个人承担了。”我想起了那天晚上,冯才人喃喃说道,姐姐你不要怪我,我若不那样做,潘氏又怎么会放过我。我反问道:“就算冯才人被抓住,私自祭拜的罪名被落实,说不定她祭拜的是某个亲人,又与张贤妃一事何干。”廖先生却问道:“谢姑娘可知道,妃嫔若是私自祭拜,被发现了会怎样吗?”我的心中一紧:“会怎样?”廖先生却摇了摇头:“老朽也不知道。若是宫女,责罚之后赶出宫去。可妃嫔不是宫女,妃嫔不管犯了什么错,都不会被赶出宫的。甚至,不是特别重大的过错,罪名也不会传出宫去。”廖先生的语气有些发冷,让我心中也觉得不自在。不会被赶出宫,罪名不外传,却并不等于,这个犯错的妃嫔,会过的好一点。在我默然之际,廖先生幽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但是即便是在宫里,也有进去了就无法翻身的地方。那种遭遇,未必会比被赶出宫好。”冷宫!脑中如闪电般闪过这两个字。冷宫这种地方,我确曾听说过。这两个字似乎正代表着一个宫廷女子最不幸最悲哀的生活,但进宫以来,我却仍不知道,所谓的“冷宫”,究竟是以怎样的形式存在着。“谢姑娘其实……曾从那门外经过。”似是看出了我的犹疑,廖先生缓缓说道。禁苑!那个地方,竟然便是冷宫吗?而冷香阁里住着的那个,又是谁呢?她与永宁郡王,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呢?难道,竟是从未在宫中出现过的,永宁郡王的养母吗?如果是,她又犯了什么错,让太后一提及,便讳莫如深呢?可如果是一位郡王的养母,爹爹又怎会全然没有告诉过我她的信息呢?“廖先生……”我忽然很想知道,冷香阁里住着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个地方,与我进宫后最困难的一段遭遇有着莫大渊源,也可能左右着一位和我萍水相逢、缘仅数面的郡王的命运。廖先生却似是出神了一般,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又眯了起来,那种眼神,十分迷离,就好像,就好像那天,于娘子无意间提起永宁郡王时,出神的样子。不过廖先生的这种神色,却又比于娘子,深切地多。“啊。”廖先生忽然回过神来,干咳两声,续道:“一旦冯才人的私自祭拜的罪名被坐实,不管祭拜的是谁,她都无法翻身了。而在这个时候,有人再说出她祭拜的是张贤妃,再拿出些旁敲侧击的与当年张贤妃去世有关的证据,那也不过是在这永无出头之日的人身上,再加上一句万劫不复罢了。”“那怎么会……”我惊讶道:“就算有人趁机说冯才人当年害了张贤妃,难道冯才人便不会伸冤吗?难道当年与冯才人一道行事的人,就不怕冯才人说出真相吗?”廖先生凝目向我看来,顷刻,却忽然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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