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师后的第二日清晨,天色尚黑之时,孛脱罕孛斡儿只草原上就已人声嘈杂起来,烧火造饭、拆卸毡帐、聚合畜群、检视刀兵、整顿士马,好一番紧张忙碌的筹备后,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时,全军四万余骑相继开拔。
札木合、脱斡邻勒、帖木真率主力三万为大中军,以绐察儿、桑昆率五千士马为前军,前军之前,又以阿赤黑失仑、者勒蔑各领三百精骑,为先锋探马,做为大军前导,一路探查地势、人居之情况,途中凡遇散居牧民则尽皆捕杀之,以免大军进击的消息提前泄漏。再以札合敢不、合撒儿、博儿术及一员札答阑部那颜率后军四千余,负责全军所带的妇女、牛羊、从马、勒勒车等一应随军奥鲁营的保卫之事。
大军沿不儿罕山东麓向北而行,一路之上,穿过了数个河谷和几处冰雪尚未完全消融的群山山口,踏过溪流,穿过零星的几处密林,于八日后的傍晚时分赶到了兴安山脉(即雅布洛诺夫山脉)的南坡山脚下,他们要在此处暂宿一晚,等第二日天亮后再行向北,翻越眼前这段覆盖着落叶松、雪松、云杉等植被,山势窄而不高,东西长达千余里的绵延山岭。
夜幕降临时,帖木真与脱斡邻勒一道,在札木合的毡帐中用了晚饭,三人一起再度讨论了一番用兵的事宜,而后,帖木真便从札木合的毡帐中走了出来,他带着守在门外的者勒蔑,回到了不远处的自己的毡帐内。者勒蔑在帖木真的毡帐外留了下来,他今晚要负责值夜,而毡帐内,就只剩下了帖木真一人。
篝火在帐内燃烧着,暗红色的火光中,就只有帖木真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毡子上,他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睡,心中的孤独感、对孛尔帖的思念,对即将到来战争的紧张感,轮番涌上心头,即便他知道此时应该早睡,明早才能精神抖擞的去翻越山岭。。。。
在白日里,无论他在众人面前表现的多么的沉稳镇定,但一到黑夜,一到只有他孤独一人之时,他心中的郁结、烦闷、焦急就会体现出来,他会坐着怔怔的盯着火苗发呆,会取下随时带着的鹰头权杖不断地敲击腿面,也会向现在这样在毡子上左滚右滚,就是无法闭上双眼。
睡不着,也罢,就起来走一走吧,或许静谧的夜空、寂静的山岭,浩瀚的星辰可以让我平静下来,嗯,也就当我亲自巡视营地好了。
帖木真仰面躺着呼出了一口气,而后他一骨碌从毡子上坐了起来,向着毡帐外走去。
“首领您?”帐外带刀的者勒蔑看到帖木真出来,疑惑的问道。
“走吧,我们就在这营地里巡查一番。”帖木真看着者勒蔑道。而后,他便率先踏步向前走去。
者勒蔑低头应命,默默的跟在了帖木真的身后,聪明如他,当然猜得到:当他们越发靠近蔑儿乞人的地盘儿时,大首领的心情必然就越发的焦急起来了。。。。
因为帖木真和札木合的友好的安答关系,两人自从相见后,就将核心的营盘并在了一起,所以,帖木真所在的这处一圈圈向外延展,有着千余帐部众的古列延,其内就不但有帖木真麾下的精锐战兵,也有札木合治下的精悍护卫兵马。
当帖木真从古列延中心处向外走了片刻后,他隐约听到有一种悲凉、低沉的乐曲飘荡而来,在听到这阵乐曲后,他的心中猛地悸动了起来,悲凉、无奈、反转悠长,这首乐曲和他现在的心情实在是有着某种意义上的相合,使他不由自主的抬步向乐曲传来的方向走去。
当他向外走到一处毡帐外时,他看到,已有数十人围在了一堆在草地上燃烧的篝火旁,而那乐曲的声音也已戛然而止。
当他再往前走时,他看清了围在篝火旁,正在大声怒骂着什么的一个家伙的侧脸,这个家伙身材瘦小,火光中,帖木真认出了他来,正是札木合的亲弟弟绐察儿。
帖木真止住了脚步,他要仔细的听一听,在这夜幕下,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忽必来!你好大的胆子,临近战前,你竟敢在我军中弹奏这乌鸦般的哀乐,你的脖子是太硬了吗?”绐察儿唾沫狂喷,恼怒的大骂着一个坐于篝火旁的高大如铁塔般的青年男子。
他今晚寻营,没想到竟在一处毡帐外听到了曲调如此悲凉、晦气的乐曲,他当即便带人寻着乐曲的声音赶了过来,走近后,他打眼一看,竟是巴鲁剌思人忽必来,这小子吧,平日弹弹唱唱也就算了,现在大战在即,居然在夜里于军营中奏起哀乐,真是不知死活的狗东西!
想及此,绐察儿愈发恼怒,上前一把,就将忽必来手中的火不思琴抢了过来。
仍然坐在篝火旁的忽必来没有反抗,虽然他的身形魁梧、彪悍有气力,想要反抗绐察儿夺他手中的乐器,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他仍旧没有那样做,只是苦笑的摇了摇头,也便沉默不语,任由绐察儿大骂着自己。
他是巴鲁剌思部的一个分支,一个小氏族首领罢了,在阔涟湖、捕鱼儿湖为核心的东方草原上,他的部落只有百余帐百姓,他和他的弟弟共同管理着他们,但在东方草原上,大部落是何其多呀,塔塔儿部、弘吉剌部、合达斤部、撒勒只兀惕部,每一个都势力强大,拥众数万,而且,这些大部落间还彼此厮杀不断,互相掳掠,这就苦了他们这些小部落了啊。
他们能去哪里?只能投附到强者的麾下苟活罢了,他自身是勇武不怕死的,但他不能只想着自己,他要为自己治下的百余帐百姓着想呐,他只能选择投靠最强者,而比起以上的诸部,札木合所在的札答阑部显然更为强大,于是,他便带领着部众,于半年前投附到了札木合的麾下,而在札答阑部,当他率领着数十个巴鲁剌思勇士与蔑儿乞人、泰赤乌人勇猛的作战后,多少还是得到了札木合的一些肯定了,札木合也允许他们继续跟着自己。
忽必来要让自己的部众继续在札木合的庇护下活下去啊,何况他今晚也不占理,就更不能反抗札木合的亲弟弟了,所以现在,他只能低头接受辱骂。
话说,忽必来今日也是有感而发,他的阿爸就是一个草原吟游诗人,本就擅长弹奏火不思琴,从小到大,直到他阿爸去世,他听过了太多的乐曲,他的阿爸所弹奏的都是草原上口口相传的各类故事,其中他最爱听的,就是数百年前回鹘可汗磨延啜兴旺漠北草原诸部、襄助中原天可汗国家的英雄故事。
忽必来常常在想,那该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的时代啊,草原上没有你争我杀、互相攻伐,人们悠闲的放牧,和平而幸福,所有的牧民都在向同一顶金帐朝拜,草原的力量甚至强大到能去帮助汉人的家国。再看现在,自回鹘汗国崩溃后,草原上剩下了什么呢?只有四分五裂、杀伐不断、牧民血泪哭泣了啊。
而这一次,他们对蔑儿乞人的战争,和所有的战争又有什么区别呢,没有更为远大的目标,只不过是大部落首领们又一次互相掳掠、抢夺财货的战争罢了。
白日里,忽必来在大势中被裹挟而前、身不由己,但却在夜间无法入眠,他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又要有自己的族人无谓的死去而感到悲伤,所以才翻起身来,在自己的帐外不由自主的弹起了火不思。
呵,好在我有两把火不思琴,这一把是材质最差的那个,被他摔了也就摔了吧。忽必来看到绐察儿作势要摔他的火不思,仍旧苦笑的想到。
绐察儿又骂了几句,随即还不解气,他将忽必来的火不思琴举了起来,准备将之彻底摔裂,嗯,还要踩上几脚才行。
说实话,若不是看在忽必来这家伙所带的数十个巴鲁剌思勇士战力着实彪悍,每每冲杀在前,所杀伤敌人的数量,往往数倍于札木合治下同等数量战兵所杀的人数,这一点,就连他高傲的大哥札木合都曾略略的夸赞过忽必来一两次。也就是说,他们札答阑人现在还用得到忽必来这个小氏族首领,不然的话,自己早就不是骂他几句、摔他的琴那么简单了,非得砍下他的头颅不可。
“绐察儿那颜在干什么?”
就在绐察儿用力要将火不思琴向下摔时,一个有力的大手从他的后面伸出,抓住了他干瘦的胳膊。
“嗯?”绐察儿微微扭头,随即看到了在自己侧后,帖木真那高大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