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袁曦想象中,楚灵大师应该有张不怒而威地脸,若以同类人物作比,大概和朱熹差不多。
可事实却让袁曦跌破眼镜。
下人通报,楚灵大师投了拜帖。袁曦小心肝一抽,心情复杂地一步三挪到前厅。
如果楚灵大师真的是个朱熹式的样板人物,那她还真有点胆怯了。
狐狸扫了她一眼,说带着宠物见客于礼不合,就溜去被孩子们逗了。
袁曦走到门后,停下脚步。探出头偷眼打量。
咦……哪个是楚灵大师?
眼睛往左一扫,往右一扫,大厅里有四个人,三个下人,一个陌生人——一个长相清俊地年轻人。
好吧,他可能不年轻了,看上去也有三十多岁了吧,可是三十多岁地人,会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吗?还被天下恭称“大师”?
或许除去大师二字。单就楚灵这个名字,他当之无愧。
不像朱熹,倒有中年纳兰容若的气质和感觉。特别是那一低头,一凝眸的怅然与深沉。
楚灵抬起头,刚好对上袁曦圆睁的两只眼,两人都是一怔,真不知道谁比谁更尴尬。
袁曦轻咳两声,缓缓走出,“未知楚灵大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原谅。”
楚灵微微一笑。也不像来找麻烦的。“宋夫人客气了。”
袁曦坐到上座,还没开始寒暄,楚灵就开门见山了。
“听说宋夫人想买下文心堂?”
袁曦点了点头,“文心堂乃行业翘楚,却日渐衰落,实则是因为经营不善,若能加以整顿,必能再放光彩,也是天下读书人之福。”
楚灵显然不相信袁曦心里能有什么高尚地思想。天下读书人普遍有一个毛病,那就是瞧不起商人,一个商人,还是个女人,想要博得读书人的尊重,那就更难了。
但是楚灵也是有涵养地人,始终保持不变的微笑。“不知宋夫人想要如何整顿文心堂?文心堂乃文家祖传基业,百年字号,在文林之中素来不失名声。可惜落到这代。丧家辱门,竟然让文心堂易姓而居。实在叫人心痛心寒。”
这段话一个字都没有说到他们姓宋的,只是颇为文雅地骂了文璋华几句,却还是让袁曦偷偷流了一把冷汗。按说楚灵问的问题也太超过了,简直是单刀直入地问了别人家的商业机密,袁曦能照实说么?袁曦如果不照实说,那楚灵能放过她么?
在楚灵眼中,恐怕袁曦买下文心堂的举动无异于刨了文家的祖坟,若不能给出一个让他满意地答案,天下读书人看着楚灵的态度,恐怕都不会给宋氏地文心堂好脸色,那袁曦买下这百年老字号地意义就失了一半。
见袁曦沉默不语,楚灵又说话了,“早闻宋夫人掌权宋氏,杀伐决断,多财善贾,但宋氏从未涉足书业这一领域,如今夫人冒冒然做出这一举动,既没有万全的措施,只怕将来折损的不仅是宋氏的财,更是文心堂的名!文楚两家是至交,楚某断不能坐视宋氏毁了文家基业,毁了文林古木!”
袁曦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难不成真要告诉他实情?
之前让人暗中研制活字,不敢走漏风声,倒不是怕让别家偷学了技术去,在袁曦心里,这一项技术本来就该得到推广和传承,她担心的是万一文璋华也得到消息,知道宋氏有必买的决心,又有不得不买的压力,因为那时制作活字地工具和材料已经准备好,而资金也在调度中,那文璋华很有可能坐地起价,最后谈成地价钱恐怕就不只是七十二万两了。
如今楚既已谈妥了价钱,也备好了合同,那说不说出来,大概就没关系了吧。再者以楚灵大师为人,让他保守秘密,应该也不是难事。
打定了主意,袁曦微微一笑。
看到袁曦的变化,楚灵也是一怔。随即听袁曦说:“难道大师以为文心堂在文璋华手中就能够千秋万代吗?大师应该比我们更清楚文心堂地处境,即便没有宋氏,文心堂也是无可避免地要在这一代衰落乃至消失,我这么做,也只是为了保住文心堂不倒。”
“难道在宋氏手中,文心堂就能够起死回生?”楚灵显然不信。话里似乎还有另一个意思。就算是毁了,也得毁在自家人手中,不能在临死还遭受一次侮辱。
袁曦笑了笑,“难道大师以为我们宋氏会做蚀本的生意吗?花一大笔钱,就是为了让文心堂倒在自己名下?我们是生意人,无利可图的事是不会做的,但是如果能在谋利的同时,为天下人做一点好事,我们也绝对不会推辞。”
楚灵沉默地看着袁曦。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其实大师说得不错,我一介女流,确实没什么大见识。但是我们宋氏人才济济,即便大主事不熟悉书业领域的规则,我们的二主事楚,却是个经营好手。”袁曦顿了顿,发觉楚灵在听到楚地名字时无可避免地闪过一丝怒意,“实不相瞒,我之所以会有买下文心堂的想法,是因为一件事。”
“什么事?”楚灵已经跟着袁曦的思路走了。
“去年冬天,我偶然逛了一次文心堂的书斋。这才发现原来当下的书竟然如此之贵!平均三两银子一本,能买得起书的人有多少?”
楚灵道:“文字地价值岂是能简单用金钱衡量?”
一听就知道是个没受过苦的读书人。袁曦叹了口气,“我们宋氏经营范围极广,我最关注的却是米业,大师可知原因?”不待楚灵回答,袁曦又说,“常言道,民以食为天,粮食行业关乎民生。人可以不读书,却不能不吃饭,如果一户中等人家地大部分收入都用来买米,那这个地方地米价就过高了。我们宋氏的主事兢兢业业,在南方范围内调动粮食,平抑米价,为地就是让每个地方的百姓都能吃上便宜米。楚灵大师不食人间烟火,可能也不知道今日米价几何吧?”
楚灵一滞,他也是富贵出身。确实不知道米价这回事。但是袁曦说的话他还能明白,不明白地是她为什么说这话。怎么扯到米价上去了。
袁曦顿了顿,接着道:“其实书业何尝不是同一个道理?文心堂贩卖的,正是读书人的精神粮食,如今这精神粮食价格过高,读不起书地大有人在,我不忍见读书人饿死,便想买下文心堂,再卖便宜的精神粮食。”
楚灵在袁曦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明白了她要表达的意思。他也是个聪明人,只不过活得太脱离现实,一般来说轻视金钱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身无分文的穷人,怀的是酸葡萄心理。一种是太过有钱的富人,他们理所当然地享受金钱带来的一切,不知道没钱地难处,也就不知道有钱的幸福。至于那些志存高洁,有着超人类觉悟的异人,我们就不纳入统计了。
楚灵大师应该是属于第二种人,袁曦跟他说,三两银子一本书太贵,或许他还没有个确切概念——三两银子是多少钱?
在他心里,文字的价值是远远无法用金银来衡量的,可是袁曦说的话确实不无道理。
“仓廪足而知礼仪。我们宋氏能够让人人吃饱饭,也想让人人买得起书,楚灵大师难道就没有大济苍生的心愿吗?”
楚灵抬眼看她,对于这个女人稍微有了改观。“文老爷也曾经跟我说文心堂的经营状况,你也说你们是生意人,难道你就能蚀本贱卖那些书?”
袁曦笑道:“我是信得过楚灵大师的为人地,所以有些话我可以跟您说,但是希望您暂时先不要告诉别人。”
举凡真正的读书人都有一种侠气,他们重然诺,讲情义,轻生死,袁曦看得出来,楚灵正是这样的人。这种人有着舍生取义的傻气,一旦答应了别人什么事,就有着尾生抱柱的坚决和豪气,大多数人是做不到这一步的,因此这样的傻气总是让人觉得分外可敬。
楚灵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听袁曦将自己的计划简略却又明白地说出。
“所以,我有信心,文心堂一定能够在宋氏手中起死回生,这件事只有宋氏有财力和心力能够做到,也希望大师能够对我们抱有一点信心。”袁曦诚恳地说。
“如果你的计策确实可行,那不失为利国利民地一件好事。”能够在对事情有了全面地认识之后适时地改正自己的观点,而不是死不认错地固守自己地执念,楚灵确实有值得人佩服的地方。
“如果我们的计策成功,我还希望大师能帮我们一个忙,也算是帮天下读书人一个大忙。”袁曦趁机说,“大师乃天下读书人之榜样,一言一行都为天下人效仿,我希望大师能够做我们的代言人!”
“代言人?”楚灵疑惑地皱了皱眉,有些费解。
“就是……帮文心堂做宣传!”袁曦也解释不清楚,“如果文心堂开业之日能得到大师的捧场和墨宝,那就更感激不尽了!”
“文心堂素有美名,不用我宣传也会有人光顾。再说,如果你们真的能降低书价,那便有方圆千里的读书人为你们做宣传,好过我一人之口。”
“那可不一样。”袁曦笑了笑,“我还希望凭着大师的向心力,吸引一批文人为文心堂著书呢!”
楚灵顿了顿,笑道:“宋夫人有不少奇思妙想,楚灵佩服,若能帮得上忙,楚某自然不会拒绝。”<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