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种自以为错许真心后由心而生的悲哀。
他开口了,开言却粉碎了我,我青春里所有的光和热血,都在此刻暗淡下来,成为受人鄙夷的烂泥。
“袁茵,我妈死了,我没有母亲了,要不是你妈带着她去打工,她就不会被骗,她就不会死!”
我征愣在原地,许久,林漠从地上爬起,朝远离我的方向走去,普云叔嘴里念念叨叨“不会的”“小河不会有事”,背起豆荚箩筐回屋去了,我目送他俩都从我身边走过,侧目看见了离我几步远站立在一块担忧地看着我的爸妈。
我恍然,所以我是个罪人吗,在林漠心里,我们一家都是犯下了罪不配被他原谅的罪犯了,我们已经成了他心里无妄地牢的囚徒了吗。
四周人群走过,目光复杂如织,都倾倒在我的身上,我突然感到一阵密集恶心,刚刚大声喝止林漠的话此时也成了最羞耻的点,让我在人群中面红耳赤,抬不起头。
江婶的案子查得很快。
死时是胸骨被起重机不慎掉下的钢筋贯穿,当场身亡,遗体由深圳运往燕城,林漠一看到那水晶棺又陷入了难以抑制的疯狂,最后还是医护人员过来给他注射镇定剂。
他醒来后说了第一句话。
“让害死我妈的那三个人都走。”
我爸妈和我被拒绝参加江婶的葬礼,奶奶在家看着我们沉闷死寂的气氛,气得拐棍直戳地面,发出“咄咄”的怪声。
“要你们多管闲事帮忙,早知道他家儿子那么厉害,当初这个忙就不该帮!”
“妈,你少说一点吧,我们就是看林家一家可怜,可没想到……”
我的母亲什么都没说,只默默拾起纸巾回房去了。
我想多问爸几句。
“误会”爸爸先是听了我的话诧异了一下,然后又摇摇头,“不存在误会,茵子。”
“这事我和你妈确实有责任,你妈带你江婶去深圳电子厂,刚开始的时候很太平,直到你江婶在电子厂里认识一朋友,那朋友后来要你江婶辞了电子厂的工作,去工资更高的工地上搬河沙,一来二去的,你江婶就同意了。”
“你江婶踏实,肯吃苦,工头师傅看她干得好,就多分她活,这本来是件好事,可谁知那天工地器件维修,又没人通知你江婶,起重机一按开机键,师傅一关起重模式,她就……”
“……爸爸,你说,这算几个好人合起伙来却做了一件坏透了的事吗”
“……茵茵,这是一场意外。事故发生后,我们也很悲痛,我知道江婶的家人不会理解,所以林漠他才会这么偏激,把我和你妈当做害死他妈妈的人……”
“……可是他这么做是错的啊。”
“你不能就这样怪他,茵茵。任何人碰到这种事都会失控,迁怒他人更情有可原,还是给他时间接受这一切吧。”
……
这时间仿佛没有尽头,林漠不再理我了。
我们成为在走廊相遇时最熟悉的陌生人,曾经双向的眼神交汇变成单向期待去触碰冷漠,再变成两个人的视若无物。
他最终没有参加生物培训,而参加了隔壁的物理竞赛,物理竞赛的老师高兴地和廖老师调侃说:“你猜怎么着,我跟林漠开玩笑,我说你物理成绩更好你去什么生物竞赛你来我们物理竞赛呗,嘿,他就真同意了,笑着跟我说老师说得对,这事没问题。”
这件事廖老师绘声绘色估计还添油加醋地转述给我听,临了还不忘加一个赠予那物理老师的大白眼。
“这孩子,怎么跟个墙头草似的,要他往哪他往哪。”
我冲像被渣男被伤透心的廖老师嘿嘿一笑说:“您别这样,他就是一块砖,哪需要往哪搬。”
其实只有我知道,他是在避开我。
他曾经在我满是瓢泼大雨的世界里驻过足,给我递过伞,不知不觉竟住下来了。
如今他却闪身离开,我就连他的背影都见不着,在浑浑的黑夜里哭得像个傻子。
唯一能安静平和地与他对视,是我趁中饭不去食堂,在学校荣誉墙前静静站着的时候,照片上的他眉眼俊秀,目光锐利,衣领处藏着的锁骨若隐若现,曾经我不止一次见到过,在敞开心扉的夏天,在家乡的田野,在北教学楼不知哪一层的楼道,在近前在身后,在梦里。
我们不疾不徐地度过青春里这宝贵的一年,心里却日复一日更坚定地信任着:我们回不去了。
不再是朋友,更无可能成为恋人,伴侣,甚至不再认识。
年级的消息总是易在北楼二层女生最多的地方传开,高二66班是重灾区。
有这么一段时间,林漠是话题人物。
我是个审美怪物,我觉得好看的人没有人说过不好看,反正说了我也不会认同。
林漠是公认的年级好看人物,正好踩在我所有的审美点上。
最近他的话题稍微偏离了外形外貌和年级不知名女粉丝的花式吹捧,而换成“林漠退出物理竞赛”“月考成绩下来了,林漠下滑了一百多名”“林漠怎么了”……
直到有一天话题换成了“林漠交了新女友,我们年级的,还是校花”。
听到这个消息,我轻轻揉皱了桌上摊开的纸张,心碎得七零八落,手却不忘使劲捻着碳素黑笔涂抹。
我把手写的道歉信撕碎扔进了何宥座位下挂着的垃圾袋里。
何宥看了我这动作,作死地跑来问我:“你们这次来真的?”
“……你少管。”
“不是,我就是觉得……”
“趁我还没手撕了你之前,赶紧滚。”
“……遵命,遵命……”
何宥一边骂骂咧咧该死的女人好心当做驴肝肺一边起身走了。
月考完后学校给我们放了两天假,我一回到家,就在我那张大床睡得昏天黑地。
待我睁眼,月亮已似流动的银箔洒在我的床上。
我躺在这张满承载着期待梦境的床上,有些人在我心里已经死在了昨天。
日记本前页还记在五个月前,林漠带我去吃烧烤,前前页,记在林漠在我生日时送我的流星灯,前前前页,记在林漠答应我大学毕业后送一条小狗给我养,说我出去租房子住时会孤单……
我突然写不下去了。
那句我很想很想说的话。
那句“我再也不要喜欢林漠了”,我说不出口。
我还爱他,比以前他在身边还要爱。
我突然发现自己已染上顽疾,对林漠的不必要的伤人心的该死的喜欢,发现时已是晚期。
于是我在纸上写道:“今年,是我喜欢林漠的第一年。”
“喜欢林漠”这几个字在此之前我从未说过,他不在的第一年,第二年,以后的每一年,我不敢忘记,我放不下是因为喜欢。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光阴似流水,我只是一恍神,我们又成准高三了。
班主任在台上慷慨激昂地说高三,高三教学楼南楼我们凭栏远眺过,是那种下课都没有嘈杂,每个人心中燃着一团火的气氛。
整个年级也一下变得紧张起来,大家好似都磨枪铿锵,一刻也不容懈怠。
准高三中学生中,还在吊儿郎当表面风光的一下子突兀起来。
我无语地看着何宥,这家伙把生物必修一二三摊开在桌上,拿个剪刀剪的稀巴烂,美名其曰为了艺术。
“丑八怪你看,”他得意洋洋,将生物书上印着的人物立起来,摆出pose秀肌肉的女运动员本来充分解释了蛋白质扮演着承担肌肉发育的重要角色,此刻却因为何宥这个憨批艺术的举动跟着憨批了起来。
“你最好不要让吴老师看见。”
吴老师,66班生物老师,为人威严,颇为严师风度,被他看见我倒不担心何宥的小命,我比较在意吴老师的八字胡会往哪边气飞。
“不怕。”
我揉揉头,本不想管他,但一想到三本本应倍受尊重的生物书受到这等小人的玩弄,又不得不摆出一副老师的姿态来:“你这么吊儿郎当,高考怎么办,你马上就高三了。”
“怕啥,我爸说了,到时候让我去当兵,说不定都不用高考了。”
“哼,那是,没文化的兵,送人头的命。”
“诶,你这人怎么这么损呢”
他的声音太大了,都超过了66分贝,学习委员早就不耐其烦,扭头冲我们道:“何宥,还有袁茵,你们别讲话了。”
我耸耸肩,扫了一眼黑板,把语文试卷拿出来,数学和化学在底下垫着。
准高三了,我可没有何宥这么盲目乐观,以前只在意生物有没有听懂学会的我,这次真的要开始六门齐抓了。
正沉浸在“作者写最后一段用意何在有无删减的必要”这种要我老命的阅读理解里,何宥又传来一张纸条。
我白了他一眼,看到纸条上的字又愣了。
“你还说我,人林漠早就不读书了,听人说,天天不知道在哪鬼混。”
我甩了一张纸条过去。
“你俩一个五十步,一个一百步,需要比较”
我看见何宥的脸刚要恼怒,便点点底下,他看到那句话的ps,乐的笑了。
ps:在哪鬼混,查好告诉我。
下课铃起,何宥说了一句:“明着讽刺暗里关心,我们茵茵好漫长的一条追夫路啊。”
我无差别抄起一本生物书丢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