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2 / 2)

令人无法想象的是,回到老家后,我与五爷爷的冲突便开始了。我想学武功,再三地请他教我,但他无论如何就是不肯答应。在小学三年级时,便有了一次让我刻骨铭心的对话,也让我与他之间的语言交流断绝了好多年。

你真想学功夫吗?五爷爷问完之后,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看了十几分钟,他猛地吸了几口自制的土烟丝,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练武之人,首先是一个德字,然后是一个忍字,最后才是一个武字。我闯荡江湖一生,遍寻名师,为学武艺而踏入战场,又因争强好胜误入是非深处,其间坎坷难言之经历无数。俗话说,三岁看苗,十岁看老,凭我的眼光,你永远做不了一个武者。德乃练武之首,你自小聪慧过人,家教严厉,这一点我自然可以放心。但自古狡猾奸诈之辈和卑劣无耻之徒多出于自以为聪明之人,他们心术之缜密多变,心智之诡秘难缠非常人所能及,况且他们往往痴迷于名利,纠结于恩怨,或阴险不语,或冲动易怒,或清高自负,或凌势欺人。这种自以为是之人的冲动与愤怒,清高与卑贱纠结于心,要么在伤感中自艾自怨,更多的则表现为不顾一切的玉石俱焚般的复仇的力量,如溃堤的洪水。你也许会是这样的有些自以为是的人,尽管不是太聪明、太狂傲,却注定要在不忿中思索,在不屑间前行,纠结于名利与内心的取舍,如何能做到一个忍字?你专注于山水的神情,你向往于远行的孤独,还有你无语于尘世间的凝眸,执着于魂灵间的传说,虽与忍字相似,与武者相通,却有着本质的不同。武者克制的是自己的情感,磨砺的是自己的意志,任何时候都能做到万般羞辱加于身而岿然不动。而有些小聪明的自以为是者,大多时候不是克制,而是酝酿情感,挣扎灵魂,他们永远超脱不了物外,只能是尘世间更无奈、更伤感、更柔弱,甚至更爆发、更破坏的一群。这些,往往更危险。这就是我不教你武功的全部理由。你或许明白不了,但你以后会体会到,只怕我对你的忠告会跟随你的一生。所以你只能尽力去做一个德者,在不屑的眼光和伤感的灵魂中走自己的路,可以感叹,可以怨恨;可以软弱,可以坚强;可以孤独,可以拒绝;可以迷惘,可以哀痛;可以痴迷于山水跋涉,可以缠绵于名利纠葛与如烟往事;可以逃避纷争与权势羁绊,可以逍遥于内心与魂灵的自由;唯一不可的就是冲动和愤怒。

五爷爷像个睿智而又敏感的预言家,在三十多年前的那个秋天,在那纷飞的细雨、飘悠的落叶丛中,完成了与我或许是与他自己关于德、忍、武最本质理解的最后一次对话。他以敏锐的眼光,看出了我一生的特别和缺憾,自以为是的聪明,眼高于顶的狂傲,冷眼旁顾的不屑,却又执着于孤独、旅途与伤感,纠结于现实、虚幻与过往,在冲动与愤怒中,在咒骂尘世污浊与权势纷争中,只能与山水和心灵对话,只能在冲动与愤怒中沉溺。此情此境,于家国无利,徒自伤身害己。为了武者的荣誉和勇气,他硬是拒绝了一身武艺的延续,让一个真正的武者,最后陷于孤苦无助和道统绝断。

许久,五爷爷才结束与我的对话,推开窗户,望着对面房梁下的寿木感叹不已。这是我已经准备了十几年的最好寿木,油漆了二十多遍,严丝密合的,只怕不久就要让我与这个世界隔绝而去了。

那一年的夏天,农历的六月初几,有个神秘人物从我家门口路过,认真地看了看正在院子里训练武功的五爷爷,感叹地丢下一句,强则强矣,实乃强弩之末,终过不了农历六月。我自然不信,尽管我与五爷爷一贯不和,但我还是希望他能长命百岁,能改变他对我关于武、德、忍的成见,教我几招武功。

神秘人物的话语如魔咒般的应验在了一九九一年那个炎热的夏天。两三年前,我已经从迷憾中醒悟,与五爷爷多年的冷战宣告结束。初中毕业了,虽然顺利进入了镇中学重点班,但考试发挥不好,没能进入最顶级的实验班,我一副垂头丧气的神态回到明村。五爷爷见我无限伤感的神态,叹道,真是的,自以为聪明,却心胸不够宽大,拿得起放不下。不过,他却是很开心的样子,说能进镇中学重点班,也是明家的祖先护佑,只要再继续努力,读大学跳离明村的黄泥巴,那肯定没有任何问题。于是,五爷爷每天都练几遍功夫给我看,说,老了,动不了了,就权当耍猴子,给你开开心,我只怕也等不到你高中毕业念大学了,多挥几下拳脚,就当留个念想吧。

转眼就到了农历6月29号,这是农历六月的最后一天。白天,五爷爷沿着明村河走了很远,在路过我们家的水田时,还将水渠里的水引进了田里。他坐在田埂上,吸着烟丝,眯着眼打量着即将收割的早稻,与隔壁田里引水灌溉的老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田里的水放好后,又绕着明村的老屋场、新屋场转了一圈,最后在那棵他年轻时打过擂台的大榕树下坐了许久。到了晚上,虽然天气很热,但五爷爷兴致很高,连喝了几大碗稀饭,还再三询问我暑假后镇中学开学的事,然后便端着茶缸坐在藤椅上休息。大约晚上十一点多钟,我被客厅里的声音惊醒,我猜想一定是在椅子上睡着了的五爷爷手上的茶缸掉到了地上,也就没有在意,继续睡觉。天亮了,大家都起来了,五爷爷仍坐在椅子上没醒,手上的茶缸果然掉在地上。五爷爷终于没能度过农历的六月,就在六月的最后那个深夜,离看见农历七月的时光还差半个小时的那一刻,无疾而终,享年七十有二,孤独地踏上了天国之路,忍住了与所有人的依依惜别,迈着武者的脚步,刚毅而坚定。

从小,我就听过太多关于算命测生死和精灵鬼怪的故事,他们还特别提醒我,人咽气之后,寿木的盖子会自动地弹开,在还没来得及收敛之前,就可以收留逝去的灵魂。

我第一个登上了二楼,我想亲眼看看,人的远离与寿木究竟有何关联。那一刻,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的血液仿佛要在瞬间凝固,那具严丝密合十几年,连风也钻不进去的寿木,竟会在这样一个夏天的清晨裂开了一条很大的缝隙:寿木的一边向上拱起,裂开的缝隙足以放进一个拳头。难道,人真的是有灵魂在天国里飞翔?在临走的瞬间,要来推开自己的寿床?我没有恐惧,我只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震撼,除了这种力量,还有什么能说清这纠缠不清的秘密?收敛遗体的时候,人们常常规劝生者,不要哭泣,千万不要把泪水溅到了死者的身上。莫非,泪水也蕴含了神奇的力量?它会带给亡灵无尽的思念与哀痛,拉扯住他们飞往天国的翅膀,以至他们在天国里翱翔时,也要被尘世间的思念与伤痛所牵绊?再一次地把他们的灵魂揉碎?把他们悠闲的脚步冲击得七零八落?可是,带一滴泪水去天国里珍藏,这又是多么美好的记忆!难忘生的坎坷,不弃人世的缠绵,念怀曾经的往事与情感,这究竟是苦痛多于甜蜜,还是甜蜜胜过苦痛?在天国的飞翔里,他们为何不传送给我们一些更加神秘的昭示?让生人在怀想中能与他们一起歌唱,一起飞翔?

我在前面举着招hun幡,不断地抛洒着纸钱,我想为五爷爷指引一条另一个世界的坦途大道,不再有孤独,不再有折腾,不再有苦难。八个人抬着五爷爷的寿木,在招hun幡的指引下,向着明村的山岗,向着生人永远也无法跨越的彼岸,前行着,沉重而缓慢。耳畔,是道士漠然枯寂,却又悲天悯人的祈祷:仙界飘渺,尘世已了,nai何qiao畔莫回头,天国路遥莫思念;来世难寻,爱恨随风,黄quan路上是非去,望乡tai前情义空;三生泪尽,彼岸花开,花开叶落生生世世不相见,阴阳两隔相逢除非魂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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