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修坐在胡床上,对身后的屏风一指,对王朱低声道:“你躲在屏风后,我且听听使者的来意。”王朱点了点头,起身走到屏风之后。很快的,阎诩就将使者带了进来,却是当年在百马城有过一面之缘的扶余国大臣牛加。公孙修大马金刀地坐在屏风前,笑道:“是麻余王派你过来的?”牛加心中恐惧不已,讪笑道:“正是,闻燕王大驾,大王派下官前来拜见。”他点了点头,笑道:“麻余王是孤的亲家,这样吧,明日午时,双方列阵五百步开外,孤要与麻余王亲自面对面交谈。”牛加额上冒出汗来,整个人紧张至极,他从外面进来,也悄悄观察了燕军营寨的情况,其披甲率之高甚为惊人,几乎每一人都披着铠甲,就连战马都配备了马具。这样的军队,恐怖气息自不可言说。如此精良的甲胃居然能做到大规模的装备,恐怕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支军队。牛加硬着头皮道:“燕王远道而来,率领大军,恐惊了国中的百姓。”公孙修不置可否道:“此非我之本意,乃是国法不容,前来缉拿五名罪徒。明日让麻余王出面,与孤会谈一番,也就是了。”牛加心想这不就是一个出兵的借口么?想到他不说一名罪徒或者三名罪徒,而是恰好五人,难道是暗指大王及牛马猪狗四臣么?想到这里,他也无可奈何,正色道:“燕王切勿忘了两国之姻亲。”他点了点头,满脸动容地道:“你放心好了,贵国的公主,麻余王之妹,是孤的嫔妃,麻余王即是孤的亲戚,彼此间会面洽谈,也亲如一家,没什么值得争吵的。”牛加脸色苍白,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再讲什么也显得失礼,他当即深深地鞠了一躬,朗声道:“下官告辞。”公孙修摆了摆手,不多作款留,命阎诩送他出了营寨。屏风后面的王朱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问:“王上,你是要跟我王兄面对面洽谈啊?”他转过身来,复又坐回胡床上,点头道:“当面洽谈,才能猜出他的心思,你的王兄我也基本上了解得七七八八了,为人有些迂腐,不杀一下他的锐气,不会服软的。”王朱坐在他的身边,握紧了他的手掌,轻声道:“如果两军阵前谈不拢的话,怎么办?”公孙修澹澹道:“谈不拢,除了交战别无选择,要么我退兵,要么扶余国人畜尽灭。”“人畜尽灭”四字让人胆寒无比,公孙修说出来却是轻描澹写,直把王朱听得心头一震,她可是明白丈夫的性格,向来是言出必践,至今都不是说空话的人。为了辽东的后方安稳,极有可能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把拥有数百年历史的扶余国给灭了。她沉声道:“明日臣妾跟王上一齐出面。”公孙修有些讶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点了点头,谈得拢皆大欢喜,谈不拢的话很可能就是兄妹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了,轻声道:“好,你随我一齐,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本质上并无仇恨,只因国家之别,不得不兴刀兵。”次日天明,燕营的五千人马全部起身,在埋锅造饭后,众人饱食一餐,随即向濊城进发。濊城的城门已经打开,扶余兵自城门中鱼贯而出,列为大阵,足有上万人,他们大多是老人或者少年,青壮占比极少,装备更是简陋,连皮甲也分布不均。公孙修眺目一望,竟自笑了出来,回头看了眼自己的燕军,暗想:“且教麻余王领教我燕国铁骑。”麻余王早已立于军阵中,遥遥看到一片黑压压的铁骑,人马俱甲,行走的速度如一阵风般,不禁胆寒:“燕国如此兵甲,凭我扶余国的士兵岂能抵挡?”两军速度逐渐接近,公孙修乘坐在高头大马上,王朱则坐在车驾后,直到双方间隔一千步远近才停下。公孙修瞧得见麾盖罗伞,瞧不清麻余王的长相,皱眉道:“这大舅子的治军本事,也算是一般了。”阎诩下马步行为燕王牵马,听到燕王如此说,不禁格的一笑:“王上,虽然对面人多,可小人觉得,此时他们已经吓得腿脚发软了。”“不要大意了,狮子搏兔,尚使全力。”公孙修眉头一皱,心想你小子这可是战场,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临敌稍有变数则全军覆没,这是自古以来阴沟里翻船的惯例了,一边望着前方,一边低声道:“我且跟你说,若是谈不拢准备交战,你立即率领全部亲兵,护送王妃回营。”阎诩吃了一惊:“那王上怎么办?这可不成。”公孙修斥责道:“听我的旨意就是,凡事别把自己当成赵子龙,真以为能长坂坡七进七出。”阎诩挠了挠头,三十八年前蜀国将领赵云当阳救驾的故事他是听过的,可“七进七出”似乎未曾听过,也不知燕王所说的是哪个版本。可燕王有吩咐,自己照做便是,沉声道:“是,小人一定护得王妃的安全。”两军间隔极远,双方都按兵不动,做好了谈判的姿态。阎诩命人带上桌椅,到两军的阵中放置,又插上伞盖,端上酒肉摆放,简单的布置出了谈判的场地。他一人策马至濊城下,离麻余王的车驾五十步时停下,扶余士兵都举起弓箭对着他,以防他做出威胁大王的行为。阎诩不慌不忙地道:“在下燕国的武卫中郎将,奉燕王之命,特来邀麻余王至阵前稍叙,双方各带三人,一共六人。”麻余王脸色铁青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澹澹道:“好,你回去告诉燕王,本王这边挑三人便即前去。”阎诩闻言也赶紧返回燕军的阵营,告知王上情况。公孙修道:“那好。”这边所出面的三人,则是他本人再加上王朱跟阎诩。三人三骑策马近前,公孙修坐在阵中的座位上,王朱则坐在他的右侧,阎诩叉手而立,左手按住腰间的剑柄。很快的,麻余王则一人率领两个护卫,三人共至阵中。靠得近前,麻余王跟公孙修两人四目相对,这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均觉讶然。虽然互相都是通过使者的口述,由画师绘画出对方的面貌,可这跟亲眼所见是不同的,毕竟画师只能画出人的相貌,却很难画出一个人的气概。公孙修当了好几年的燕王,地位尊崇,已颇有威严,多年来的戎马倥偬,更是透着骨子里的凶狠,加上局面占优,即使满面笑容,顾盼间的眼神也给人一股威压。麻余王心中生出了几分怯意,强装镇定地坐下,时不时地看一眼公孙修,竟然忽略了他身边的王朱。王朱时隔数年见到了王兄,可知道两人准备商议大事,闭紧嘴巴不敢出声,却不曾想王兄竟然好似没看见自己一般,心下有些暗然。公孙修瞧着他的神色,已明其意,笑道:“麻余王,你们兄妹多年不见,怎得不打一声招呼?”麻余王如梦初醒,这才看到了王朱,勉强笑道:“这几年,过得可好?”王朱闻言眼泪就下来了,小声道:“我——我很好。”麻余王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什么,目光转向公孙修,轻声道:“未曾请教燕王的来意。”公孙修盯着他的眼睛,充满了侵略性,沉声道:“孤此次到访,是想请麻余王归燕。”麻余王不禁气结,哼了一声:“本王非是燕国之人,何来归燕一说?”两人索性挑明了讲,公孙修也是直言不讳,正色道:“正因现在不是,所以才来请。我燕国志在统一东北,肃清宇内,你若肯降,孤以王侯之礼,封你为燕国的率义侯,世代世袭,作为我燕国永远的侯爷。”麻余王脸上变色,又是哼了一声:“燕王,你我两国素有邦交,姻亲多年,最多是盟友,今番你想让我降于燕国,那我扶余国岂不是亡了?”公孙修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朗声道:“你若不降,则亡国灭种。”麻余王不禁吃了一惊,霍地站起身来:“你想吓我?”阎诩向前踏出一步,右手按住剑柄,麻余王的两名护卫也同时上前,默契地把麻余王护在身后。气氛登时剑拔弩张了起来。王朱也站起身来,劝道:“王兄,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燕国势力庞大,今非昔比,又有数万控弦的精兵,就扶余国而言,如何能与之抗衡?王兄,向燕国降了吧,族人不受其戮,你也得以安享清福。”麻余王听了妹妹的话,更加生气,斥责道:“住口——你嫁了这等人,便为他说话,这是准备把扶余国都抛弃了?既然如此,你不再是扶余国的人,你我兄妹之情,恩断义绝!”王朱登时脸色苍白,失魂落魄地坐在了公孙修的身边。公孙修抬头看了麻余王一眼,一字一句地道:“孤告诉你,若不是王妃再三劝阻,今日就不会和谈之事,而是我大军直接破了你这歪七扭八的城了,只需花上数个月,阁下的首级,早就被送至襄平王宫。你不念王妃的救命之恩,执迷不悟,当真要寻死么?”麻余王脸色难看,写满了犹豫,目光望向王朱,见她泪水盈盈的点头,这才明白自己错怪了妹妹,心中泛起了滴咕:“若是真的顽抗到底,不过再拖得几个月而已,燕贼用兵当世无双不说,就连燕军也是百战之兵,灭我扶余国如掌上观文。可直接降了,又恐燕贼出尔反尔。”一时间,终究是理智战胜了鲁莽,又重新坐了下来,目光望着公孙修,沉声道:“燕王所言,有几分可信?”公孙修道:“你若肯降,孤立誓保你平安,并世袭侯爵。”之所以世袭的是侯爵,全然因为他也只是魏国的燕王,若是给麻余也封王就显得不伦不类,可待遇是一样的,形同王的规格。“立誓?”麻余王不屑一笑,惨然道:“魏国曹爽的下场,本王又不是不知道。”公孙修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还是被司马懿给耽误了,这老东西的手段之卑劣,果然潜移默化的产生了士大夫阶级的信任危机。虽说翻看史书,司马懿之前还是有大量的背信弃义,可这回却略有不同,是在对方完全宣布投降后,趁其无力反抗而杀之,并灭三族,一下子就把悬之于天的道德给拉低了。说句浅显易懂的话,类似后世的金陵法官一句“不是你撞的为什么要扶”,直接把全民道德给弄倒退了十年一般,就因为起了个坏头,没人再敢去扶路上摔倒的老头老太太,生怕好心当成驴肝肺,反被讹个七八十万,背上一屁股债。可以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刘秀以洛水之誓不杀朱鲔,成功地招降了朱鲔,要知道朱鲔对刘秀而言有杀兄之仇,降服后并未将其杀害,反而厚待,被引为美谈。这是政权领袖级别的承诺。司马懿的诱降曹爽,也是拿自己数十年来积累的威望,跟蒋济等世家大族的信誉做赌注,结果是曹爽信了,司马懿成了在天下人面前耍无赖的人,要想让人以忠事之,千难万难,这也是后来晋朝开国,以孝道治天下的原因。就连其子孙听了祖宗的所作所为,都忍不住感慨这样的手段得国,国祚又岂能久乎?公孙修盯着麻余王,正色道:“我向来不屑于司马懿,他不过是将死之人,信誉带不进棺材里,就耍了把背信弃义。孤正当壮年,是准备取天下、募各路英才豪杰之际,若以此事背离大义,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麻余王犹豫许久,终究是松了口气。燕军虽然征战四方,可毕竟没有屠城、掠杀无辜的事件发生,他知道如果真的跟燕国开战,扶余国内人人惧战,恨不得把他早日推倒,钻进燕国的怀抱。而且最关键的是,根本赢不了燕国,自从高句丽被灭,燕国与扶余国之间没有任何的隔阂,基本就是领土互相接壤,出兵没有任何的阻扰,相反还有了长足的运兵运粮之道。思前想后许久,麻余王只得长叹一声:“也罢,自今日始,再无扶余国,还希望燕王信守不杀之誓。”“但请放心,孤正欲使自己信重于天下,今皆赖于君,作为天下人所能见的铁证。”公孙修也不禁松了一口气,暗想:“你愿意降,那就是好事了,今后扶余王室的子孙,可就由我来养了。反正获得二十万人口,养育一个世袭的侯爵也还是养得起的。”麻余王叹了口气,回望一眼濊城,他明白自今日起,就不再有扶余国这个国家了。王朱柔声道:“王兄——”他心中仍是不胜悲伤,毕竟存在了五百余年的古国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历史,可一想到天意难违,燕王终究是要得天下之人,降了于己于人都是好事。麻余王当即避席而拜,向公孙修三跪九叩,又奉上自己的信物跟兵符,命将士全部放下兵器、解甲,宣布从此也就不再有扶余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