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章 安静之地(1 / 2)

 傅望辰看着天花板发呆时,千里之外的张远也没睡着。他今天刚回到南邕城郊外的祖屋,准备参加正月初四的开年宴。他还是没能重新适应这里。毕竟这里,真的变了。

奶奶家两层半的自住小楼,紧挨着四层高的自建房。后者的灵感应该来自旧时的工厂宿舍,有一种古早气质。侧面墙壁与走廊护栏上延伸出一大片爬山虎,添得几分清幽拙朴。

中间一路水泥楼梯上去,每层左右各两间房,红漆斑驳的木框门窗一致对外,狭窄走廊上方嵌着晾晒用的铁条。屋内是一室一卫的极简结构,层高也并不贪心。这是爷爷亲自设计,然后领着亲戚一砖一瓦建的。那时的人民教师,不仅各科通授,而且技艺万能。

他现在就住着一间这样的房子。窗玻璃装得并不严实,每有风来,就抖出一些不安的音节。虽是万籁俱静中唯一声响,却足够叫人失眠。

今夜风频,张远想起天台上的葡萄架和满是青苔的砖土护墙。对它们的印象已模糊到失去画面,但小时候,步履蹒蹒的爷爷带他上去看,他总要迫不及待地喊:“爷爷,快点!”通往天台的那节楼梯很短,却直冲天空,仿佛通向崭新世界的大门。爷爷故去后,它们就跟着消失了。张远再也没有上过奶奶家的天台。

睡过头是无所谓的。奶奶并不像妈妈那样纠结于三餐按时,也能接受偶尔不吃早餐是城里人的习气——毕竟城里人,都是运气好的窝囊废。小姑一早已经来了,在奶奶的指挥下,和大姑一起忙前忙后。张远说到附近转转,没人出声回应,但各自看了他一眼,表示默许。

实际上村里没什么好逛的,这里临近县城,已经算是城乡结合部,既没有城市的整洁明亮,也没有乡村的活泼野趣。狭窄曲折的路旁,黑压压成片的自建房,主要租给在县城打工的外乡人和偶然途经的游客。

唯一独特而显赫的,是宗族祠堂,建在爷爷的爷爷家的老房子里。这里已经不住人了,门口钉着“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但也不算真的景点。

开年宴可能曾经安排在中午,但准备的流程似乎逐渐冗长,现已变成下午四点开席。三叔带着堂妹来了,她比张远更像老张家的子孙,因为她足够缄默。

堂哥也来了,他长得很清秀,表面上一声不吭,私下里却有旺盛的表达欲。后来,大姑、小姑家正在南邕城里念中学的表妹们也到了,她们太爱说话,总引得乡邻侧目,指指点点,判断出她们是没教养的城里孩子。张远听她们讲学校的事情,跟她们一起欢笑,一起当没正形儿的城里人。

这里过春节有着约定俗成的竞争项目,妇女们要比谁能抢走更多的好菜,孩子们要看谁的口袋被压岁钱撑得最鼓,金额是次要的,十张一元要比一张五十更受追捧。

当然,一切都需要在静默中进行。唯二能大张旗鼓的,是姑婆们开席前的阴阳怪气,和叔伯们酒桌上的劈酒猜码,但也仅限于开年宴的前后。宴席结束,一切就当没发生过。

在当地,开年是比除夕更重要的春节安排,但电视上那种乡里乡亲热热闹闹过大年的场面,张远从未见过。爆竹是有的,年菜是有的,春联、年粽、压岁钱等也样样齐全。但过年的热闹气氛?绝对没有。

那仿佛就是村里的禁忌,如果有哪家人温馨团圆、开怀大笑,估计就会被全村当做精神病。不安静就是罪过?这是张远一直以来的疑惑。

一家人吃饭时,话也很少,越来越少,每个人都安安静静。谈话是有的,但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担心惊动香案上的祖宗。张远这辈的孩子们干脆都不说话,除非被点名问到,就学着长辈的低声细语,敷衍回答。

家长们总的来说是善良的吧,只要自身利益不受侵害,就笃信着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并以之认真教导后代。可是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们变得热衷反省。不断检讨着自己的“老实”,向往着“无商不奸”的境界;一边批判社会险恶、奸人当道,一边筹划如何晋身不劳而获的阶级。

后来张远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不满而压抑的小农家庭,一种悲哀的矛盾体。狡猾而愚昧,在恪守传统里离经叛道,并引以为豪;世故而拙劣,在社会变革中固步自封,又蠢蠢欲动。

他不喜欢这样的家乡和家,觉得自己将来也不会成功,因为刚学到的词:原生家庭。这恐怕是一种难以挣脱的诅咒,父辈的轨迹将提供有力的证据,但那时的张远还想不了这么远。

张远把主要精力用于发信息,跟明芷,跟室友,跟王涵君、姜政、董风、昭颜,甚至青氏姐妹,以及其他在明远认识的人。这时的他已经练就了九键诺基亚的盲打绝技,可以一边抬头表示注意力集中,一边在桌下高效的发出短信。

“你家每年都两头跑呀?”张远问明芷。

“嗯,一般初二、初三回老家,住几天又赶回来。”明芷的老家在湘南,当年是随父亲的工作变动到了南邕,后来又因为同样的原因去了锦熙。

“要是,你能回南邕来过年就好了。”

“过年应该不会回,老房子还在,但没有亲戚。”

“老房子没出租么?”

“嗯,空着的吧。我爸的学生偶尔照看一下。”

“那回来有地方住了,不过也难收拾……”

“其实,今年暑假可能会回。”

“真的吗?那到时我们一起回来吧。”

“我跟爸妈一起哈。”

“哦哦,那我在这边等你~”

明芷暑假要回南邕!张远没憋住笑,立刻成了一桌人的焦点。小表妹一拍手,说:“我知道了,表哥谈女朋友了!”张远真想直接上手捂她的嘴,但已来不及了。

那顿饭很快成了“正确”择偶观的宣教主题,大姑结合“盐多于米”的阅历尽情批判城市女孩的各种缺陷,认为毫无可娶之处;小姑则极力推荐勤劳朴实、家里有粮的农村姑娘,认为会比较乖。

那时在张远脑海中晃来晃去的,都是明芷,发现被大姑“不幸言中”的那些致命缺点,她简直是集大成者——“太漂亮”“有主见”“会打扮”“爱撒娇”“伶牙俐齿”“睡懒觉”等等,哪个不是她?

张远突然发现,大姑的话很有指导意义——反其道而行之,佳人可觅。不觉又自顾自地笑起来,收都收不住,气得两个姑姑饭都没吃好。

“吴少有什么新鲜事么?”

“有个屁,刚放的,要不要?”吴瀚看来心情不错。

“这您就自个享受吧。在干啥?”

“跟一帮*人喝酒呢。老家这帮子人可比你们能折腾多了。”

“你那个火车上谈的小女朋友呢?”

“逢场作戏而已,下车我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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