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r9c13辖区就像往常一样,安静,闷热。墙壁上的涂鸦已经模糊不清,色彩剥落殆尽,灰色又重新占据了人们的视野。广场上竖立着两个计分板,宁负坐在底下抽着烟,地上已经立着七八个烟头。上了膛的手枪放在一边,他不想被人打扰。有罪,无罪,有罪,无罪。人们走上广场,按下属于自己的一票。治安队的人建议将投票搬在互联网上进行,宁负拒绝了,他说那样会有暗箱操作的风险,民众们可能不信任。“就是为了方便您暗箱操作。”“不了,真的。”粉丝们的情绪也冷静了很多,有人在宁负面前吐了口唾沫,有人说杀人偿命,有人咒不得好死,还有人想凑得更近些,宁负就别过脸去看旁边的手枪。赵紫嫣站在医院的玻璃门后,端着一杯按照宁负的建议做出的咖啡,心里很不是滋味。回想和宁负相识的这些日子,从讨厌到敬畏,不知是哪一刻多了几分怜悯,在今天突然泛滥。她还是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宁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文卓。之前经历的一切,宁负都展现出了近乎绝对的理性,不参杂任何个人情绪,将利弊计算得明明白白。不多也不少,总是刚刚好。宁负开枪的时候,她曾想过这会不会又是什么计划中的小环节,但是直觉告诉她不是。宁负抽着烟,续上火,也在想这些事。为什么要杀文卓,因为他可以。因为他可以杀,所以他就杀了。他真的很讨厌这些愚蠢而又不自知的网红,一口一个家人,你心爱的女孩叫他老公,用他的照片当手机壁纸,每次直播都去捧场,拿着你赚的钱为他刷礼物。“家人”这些词语的意义被渐渐消解,媚俗与肤浅之风大行其道,人们在追求感官刺激与替代满足的过程中娱乐至死。该不该杀?方坤宇一定会说他矫枉过正,但宁负觉得有时候矫枉就必须过正。可归根到底,一切都参杂了个人情绪,宁负没办法自洽。赵紫嫣问身边的方坤宇:“你说他这会儿在想些什么?”“可能他自己心里过不去吧。为了利益杀伐果断,他可以问心无愧,因为很多时候,他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他,但这件事不一样。”赵紫嫣推开了玻璃门,对方坤宇说:“走吧。”计分板边站着很多人,宁负平日里几乎不怎么露面,很多人都没有见过他的真容。大家也都十分关心投票的结果。现在处决略高于宽恕,方坤宇走了过来,对宁负说:“少抽点烟。”宁负点了点头,方坤宇在处决下投了一票。赵紫嫣今天穿着一件黑色衬衣,高腰垂感长裤,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咔哒作响。她叹了口气,把自己的票给了宽恕,然后半蹲在宁负身前说:“可别一会儿直接吞枪自尽。”宁负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个勉为其难的笑容,说:“不至于。”他调出全息影像看了看时间,还有最后四十五分钟。这时治安队的人来了,他们整齐列队,投下宽恕。更多的r9c13居民走了过来,他们平均三十五岁以上,在地下城算是高龄了,宽恕的票越来越高。“r9c13可以没有文卓,但不能没有你。”“支持你,杀得好,这些人就应该全杀光,把他们的钱分给科学家和军人。”“地面上都打成那样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机器人就会冲进来,有你在我们安心些。”“就是,要偿命下辈子再偿,这辈子先护着我们的命。”宁负动了动嘴角,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只剩一票,宽恕就会超过处决。走上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叔,个子很高,佝偻着腰,身材纤瘦,看起来弱不禁风,长脸,目光闪躲。宁负看着地,怕他不自在。那个大叔小心翼翼地说:“其实,其实我们知道你杀过很多人,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应该被审判,被处决。但你知道吗?我们却打心底里都希望你赢,可能因为你就算是一个坏人,也是我们的坏人。”宁负眼眶微湿。大叔的手伸在空中颤抖着,然后拍下宽恕,佝偻着腰几乎小跑着离开。宽恕的票越来越多,截止时间到了,人们围在广场上看着计分板,也看着计分板之间坐在地上的宁负。赵紫嫣喜形于色,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身边的方坤宇,说:“你怎么知道他会赢?”起身时眼前一黑,这是低血糖的症状,宁负站稳后看了一眼计分板,宽恕比处决高了一大截,这是民意。他对着广场上r9c13的居民深鞠一躬,然后走到处决的计数器前,说:“我还没有投票。”他一下一下按动着计数器,直到处决和宽恕持平。“对不起,我错了。”他低声说,然后又按下一票。赵紫嫣着急了,扯着方坤宇的胳膊说:“他在干什么?”“在弥补自己的错,他是聪明人。”宁负转过身来对r9c13的居民说:“对于杀了文卓这件事,我很抱歉。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讨厌他以及他这类人,所以我就杀了,但这样是不对的,至少我觉得不对。我愿意离开r9c13,为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代价,你们可以相信赵紫嫣和方坤宇,不会有问题的。”“在r9c13生活的这段时间,感谢大家的支持和照顾,客套话就说这一句。”人们还在反应着刚刚发生了什么,脸上都是困惑的表情。这是还那个杀伐决断,狠厉,说一不二的宁负么?他把自己票出去了?宁负接着说:“未来也许会有很多变数,r9c13不可能成为永远,你们会走出去的。尽管现在不得已暂居于地下,但是千万别忘了,头顶永远都有广袤的星辰大海等待着你们探索。”“我在地下城的故事就到这里吧,你们的坏人要走了,诸位保重。”宁负抱了一下拳,头也不回地离开广场,向着出口走去。飞行器已经启动了,人们眼中还是宁负笑着抱拳的残影,只听一声突破音障的爆响,他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