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1 酒会(1 / 2)

 去问九五后的一辈人,很多人会告诉你小学的中午是要求强制午睡的。各学校的执行方案想必各有千秋;总之在我们那里,所有人带着白色的寝具——一副厚床垫、毛巾被,和小沙包枕——一齐拉到室内的体操兼篮球场,按照年级、班级,成排成列的躺在木地板上,场面相当壮观。之所以没人觉得瘆得慌,我猜测,是因为那两层高的场馆是活的;乍一看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地睡下,实际我们忙着“窝里斗”呢:窝里斗分成石头剪刀布模式的(多半是男女生、女生之间),和简单直白的相互拉扯,后者当然都是男生了。到头来我们还是能睡着的,一来玩乐形式太局限了,再一个,装睡一整个小时也是困难活儿。要我作为睡眠健康的当代年轻人说一句公道话,那便是:小学生要什么午睡。顺便提一嘴,初中生也不需要,因为他们精力是用不完的。

人等到了需要午睡的年纪,自个儿就明白了。这可不是“长大了就懂了”一类虚无缥缈的开脱;人的身体是很诚实的,困了就是困了,只有不懂的事情才硬想装懂。我不得不开始午睡是在高三,那时我发现如果不补上一觉,两点多的课是无论如何也撑不过去的。当然了,课是小事,主要是浑浑噩噩的精神状态令人苦恼。这样讲,如果像是我在倚小卖老也没办法,总之午睡这个事情就这么回事。

今天的午睡也平安无事地告一段落,我撑开眼皮,确认自己到了校区附近,便跟司机搭话,让他改停在学校北门。原本想叫他直接开到jerry家,但又描述不清地址,只得作罢;在外地城市,你别想和司机掰扯明白街道名。下车到马路边,天亮堂着,时间不到六点。信步溜达过两个街区,熟悉的街角小屋出现在视野里,嘈杂的欢闹声悬在上空。到近前时,更能听清各式皮底踩在吱呀作响的木地板上——看来今天迎来了不少客人。

“哟,晚上好啊小兄弟。”不认识的健硕中年男子举着啤酒瓶跟我打招呼。他划开门栓,双手高举给侧出一个身位来。从边上经过时,我闻到他身上清淡的酒味还混杂着香水,便多看了一眼。他接上我的视线,笑了笑,将棒球帽的沿顺到后脑勺。

“晚上好。这是在办什么活动呢?”我问道。

他举着酒瓶的手分出食指来,朝向回廊的几箱啤酒。

“可这才六点不到啊,”我心里一惊,四下寻找房主的身影。

“老爷子的话,在屋里呢,我看是离醉不远了,”他看我一脸不解,耸了肩道:“那是我爹。他偶尔喜欢下午就开始喝。”

“原来如此。平时承蒙他关照了,以后还请......”

他忙不迭伸手掌制止我说下去:“快别来这一套。桌上这些想喝啥都自便。啊对了,你还没到岁数是吧,”他眼神左右一撇,侧头靠过来:“别让老爷子发现了。”

我被他这套连续的动作逗笑了,一下清醒过来,跟他从中间的门进去。眼前是围坐在小圆茶几前的五六位老人。茶几上摆了方瓶的威士忌,喝到二分之一,消失的另一半咣当在每个人手中的酒杯中。他们坐的椅子五花八门,像是从各家临时拾到过来的,可从材质纹理上又有一种微妙的和谐感。唯独jerry晃着一张藤条躺椅,夸张地躺在面朝门的内侧。我们拉门的时候,他正手舞足蹈地讲得火热:

“我都讲了是杆双管猎枪!”

“二百码,那玩意能打中才见了鬼了。”边上老人拍着大腿直摇头。

“哎,所以说你们平时射击场都是花架子,真正在野外根本不顶事!”

我从来没见过jerry这般兴冲冲的样子,语调连同音量一齐拔高起来,他那嗓子变得像是旧式老爷车中的音乐广播,沙哑又不掩韵味。我刻意憋着笑,转头问男士:“平时这样多吗?”

“酒量差得很,喝两杯就这德行了。”儿子举起瓶子大声朝爹比划:“咱家根本就没去过蒙大拿,你别糊弄他们了。”

“诶你知道个什么!那是在我二十来岁的时候,就跟你边上小伙子那么大。来来,坐啊,那个——”

看来不只我认不出jerry,他也不认识我了。

“是dan。”

“当然了!”他一拍脑门:“当然是dan!来坐。诶jerryjunior,去给dan拿把椅子。”

“说了别这么叫我。”身旁的男士不耐烦地抓了抓后颈,绕开桌子走进里面。

“瞧见没各位,他儿子都说了没有这回事。”几个老人大笑出声来,干涸中蕴藏着一股子爆发力。

我隐约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理论上,我应该还在为那骇人听闻的案件而愤恨,但我愈发调动不起来那愤恨了,靠理性来维持的情绪余温已然就要熄灭。可不知怎的,看到眼前这些上了年岁的美国人欢声笑语,我竟差点要迁怒过来了。“是你们的社会,你们的社会孕育了这种狗屁事情。”——一个声音沉闷地阐述,我忙不迭将它压下去,转身就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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