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安歌幽幽转醒,只觉眼前蒙着一块青纱,自己正赤裸地倚坐在被熏蒸的木桶之中,周身弥漫着清奇的草药香气,不曾想,腹部的剧痛与滚烫的蒸汽随之交错袭来,让本已虚弱无力的她如坐针毡、疼痛欲裂。
那一瞬,她感到自己或许正身处炼狱之中,受尽酷刑的反复折磨。
原来,死亡会比活着更加痛苦。
无助地挣扎令她渐渐滑入桶内,忽然,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指从腋下撑住她的肩膀,助她复位原处。
他的唇贴在安歌耳畔,缓缓说道,“娘子莫动,否则这身上的刀疤难除,便可惜这粉雕玉镯的美人儿了。”
他的声音犹如一道咒语,让体内仿佛正在蚕食的小虫不再作祟,清风拂来,她又迷离着昏睡过去。
当安歌再次醒来,一切皆已恍如隔世,自己身着一套青色纱衣,平躺于卧榻之上,旁侧放置着已被草药浸染成深褐色的木桶,在提醒着她之前的经历并非全然梦境。
屋外的竹林被风吹拂地沙沙作响,月色朦胧,显得格外宁静幽谧。
安歌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地,更不知父亲、忍冬和兄弟们是否安好。念及此,踩在地上的双腿一阵绵软,幸好有身旁的木桌借力才得以避免跌落。
倏忽间,自己躯壳映入铜镜,却显得熟悉又陌生,青纱飘逸如仙,绛唇娇滴如艳,眉飞入鬓、英气四溢,加之不只哪双巧手所做的钿花贴蛾,令安歌咋舌不已,第一次竟也觉得自己可有丽质绰约、皎若秋月之姿。再想到曾回响于耳畔的魅惑男声,双颊顿时翩然绯红。
“啊!”当她回过神来,镜中突然浮出一张俊美异常的英气面庞,那双墨玉般的深邃眼眸正毫不掩饰的深情凝视,流露出安歌从未获得过的缱绻柔情,纤长的手指从身后环绕,轻托起她的下颚。
只见他薄薄的嘴唇微翘,笑容弥漫,“娘子,欢迎你重归人间。”
“我这是在哪儿?”安歌从尴尬中醒过神,即刻张口询问。
只见他却径直将脸贴过来,幽幽地说道,“在我这儿有个规矩,不许向我提问,也不许驳斥我对你的要求,否则,将是有你好受。”瘦削高挺的鼻梁和瀑黑长发拂过,令她泛起一阵酥痒。
安歌猛地后退两步,想从他身边逃之夭夭,自己从小长在军营,却从未见过如此举止奇怪的男人,以及这般精致魅惑、拨动心弦的五官。
却不想,他上前环住她的腰,三步并作两步将其抱起置于榻上,自己竟也要在她身侧躺下,惊吓得她连连尖叫,“你到底要做什么?快放我出去!”
“娘子,你年纪尚小,脑力怎么就如此不堪。你忘了,违背之前你我的约定,是要受惩罚的。”
“多少年的战场厮杀,我会怕你恐吓?”安歌不以为然。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瞬间冷若冰霜,嘴里开始念着一些安歌听不懂的东西。渐渐地,她感觉自己的腹部开始绞痛,疼痛亦步亦趋的递进,犹如刀刀凌迟,终于让她支撑不住,蜷缩起来,呻吟着哭泣。
“我最见不得娘子在我面前梨花带雨,我会心疼的。”他重新恢复了之前的笑容,只是在安歌看来,这副俊颜愈发阴险可怖。
“今日你能够活下来,全靠我给你身体里种植的情人蛊。这情人蛊可是我师父的一生心血,它由阴阳双鱼所成,一旦落胚,两者便再也无法分离,阳鱼心中意念,阴鱼便会有所感应。这样,阳鱼便可终日控制阴鱼,阴鱼再也无法逃出阳鱼的手掌心。”
他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安歌从未听闻过的苗疆巫术,犹如絮叨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而我体内生长着阳鱼,你就是我的阴鱼。”
待他回过神来,发现安歌正冷冷地望着他,便凑上前俯身用自己的衣衫一角,轻轻地擦拭着她溢出的泪痕。
“这原本就是我的榻,所以也莫要怨念了。”他贴着安歌和衣躺下,见安歌不再反抗,便微笑着吹起口哨,声声灵动,倒是与屋外的竹影摩挲,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安歌只得翻过身去,无力地闭上双眼,假寐起来。
一阵凉风穿过未闭合好的窗棱,朝她光滑的脖颈吹着气,令其猝然惊醒。
午夜时分,听闻身侧之人的鼻息已渐渐平稳,安歌便悄悄从他身上翻过,夺门而逃。
出门后却发现,木屋实则坐落于一座一望无际的竹林之中,夜已深沉,高大粗壮的竹竿与时卷时疏的云团遮蔽了本已熹微的月光,让安歌只能凭借感觉辨别逃跑的方向,小腹淅淅沥沥袭来的疼痛,致她即使在冬夜,也生出一身虚汗,更没有办法加快逃跑的脚步。
一瞬间,竟天气突变,四周迅速升腾起一阵薄雾,更令她难以分辨左右,忖度片刻时,薄雾已转眼变浓,即使连自己伸出的手掌都无法看清,她像盲人一样,小心翼翼地超前方摸索。
好不容易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感到前方一阵豁然开朗,安歌只想着赶快远离那个怪人的手掌心,也顾不上身上的伤口,便飒沓流星般朝前狂奔。
孰料,等脚掌触及到一片黏软与泥泞时,她已无法收住力道,整个人歪进坑中。
不过转眼功夫,深不可测的沼泽已吞噬掉她大半个身体,也不敢大叫,只得拼命搜索身边可能存在的攀援之物。仓忙间,泛白指节竟抓住一条长长白骨,诡异的死亡气息笼罩下,预示着刚在刀剑穿膛中躲过一劫的她,貌似仍逃不脱来自迷魂凼的死亡召唤。
“救命!”她终于慌张大喊,但弥漫四周的瘴气,已缓缓侵入沼泽猎物的身体,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只觉无数金光灿灿的萤火虫正凌乱地朝自己飞舞而来。
“你快醒醒!快醒醒!”
离她不远的高处,浮现出那张令其生畏的面孔。
只见他趴在一棵被压弯的粗竹之上,借用竹竿柔韧有力的特性,在她的头顶上方惊险地飘荡。
他伸出长长的手臂,眉眼间满是焦急与慌张。
安歌赶忙抓住他温热厚实的手掌,他一手环住竹身,一手拼劲全力,挣扎着将她从泥潭中艰难地拉扯出来。
“你就这么恨我?宁可死,也不肯在我的身边。”他咬牙切齿,光洁的额头满是汗珠。
“我不向你提问,你却可以问我,这不公平。”安歌咧嘴笑着,伸手抚平他紧皱的双眉,顺势将一团泥水糊在他的额间。
他愣住。
耳畔却响起竹根抽紧的嗡嗡声,好似下一秒就要被彻底压断。
“它要支撑不住了!你抓着竹子向下滑,要快!”说罢,他便毫不犹豫地松开双手,只身落入毒气密布的沼潭之中。
千钧一发之际,安歌遵照他的方法,成功返回岸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安歌站在岸边,根本寻不到他的脸。
“阳鱼可以控制阴鱼,但也可以为了阴鱼,牺牲自己。情人蛊,虽是蛊,归根到底却有情。”他显得一身轻松,慵懒地笑着,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静,“你是我花费三天三夜,从阴曹地府救回来的命,我不会让自己的心血白费。如今你已自由,回木屋拿好配制的草药,还有两剂,记得按时药浴,才能彻底完好。之后,就快点离开罢,反正我也留不住你。”
“你若回来,我便要控制你一辈子。”他依旧冷冷地说着。
听此,安歌转身跑走,消失在黑夜中。
他阖上双眼,听着脚步声由近及远,嘴角不禁微微翘起,好似仍在盘算,也好似一副大义凛然。
“嘶……”他忽然感觉额角被锋利的物体划过。
“是你吗?”安歌手持一节长长的竹竿,在岸上盲目探寻着他的踪迹。
“别戳了,活人也要被你戳死了。”
经过一番努力,两个满身泥泞的人终于疲累地倒在岸边,大口地喘息。
“你为什么要回来?”他转过头,直视安歌的侧颜。
“我不是背信弃义之人,也不会弃他人死活于不顾。更何况,你救过我两次。”
“我救过你两次,你救过我一次,剩下的一次,可以以身相许。”他挑动着狭长的双眼,狡黠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