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1 / 2)

 祁同伟进入秦老师家小院时,老人正在屋内做饭。烟囱倒风,锅灶冒出浓烟,熏得老人直流眼泪。听见响动,老人站起来,揉着眼睛跨出了磨得乌亮的木门槛。看清来客,秦老师高兴地伸出双手,激动地搂住了祁同伟肩膀:哎呀,祁队长啊,你怎么来了?见到祁同伟手中的狙击步枪,又多问了几句:怎么?执行任务啊?其他同志呢?

祁同伟把狙击步枪小心地靠着土墙根放好,掏出手帕为老人擦去眼中的泪水:没啥任务,特意过来看看您,顺便上山打几只野兔。这时,他才现老人的皱纹更深更细了,时光的刻刀真是无情,叫人看着心疼。祁同伟拉着老人的手说:来,我烧火,您做饭,我也饿了。

不用了,就差一把火了。秦老师拦住他:祁队长,这里烟大熏人,你在院子里待一会儿,出去转转也行。我再给你炒一盘土鸡蛋!

祁同伟在山村小巷中穿行。映入眼帘的净是破旧老房子:有的院墙坍塌,有的屋顶倾斜,每扇门上几乎都挂着生锈的锁。偶尔可以看见一个没牙老太太,木木地坐在街口石礅上。道旁野草丛生,一派荒芜景象。村子里了无生气,年轻人都走了,新鲜血液也流走了……

往事涌上心头。在那个难忘的夜晚,他曾在这里的土巷奔突,一边开枪回击,一边寻找藏身救命之处。他被毒犯追击,身中三枪,胸前流血,伤势严重。更要命的是,子弹打光了。这时候四处都是毒犯的狂呼,别让这个雷子跑了,打死雷子奖金一万……那一刻,祁同伟几乎绝望了。天是那样的黑,人好像跌在一口深井里,连面前的围墙都看不见。他当时想,他的人生正接近终点,一场悲凉的青春将在这陌生的小山村画上句号!远山传来阵阵雷声,沉闷而压抑,雨却没下下来,空气显得湿热,让他喘息困难。他跌跌撞撞地跑着,也不知在土巷里跑了多久,只觉得再也坚持不住了,自己随时会一头栽倒。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儿歌声: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这亲切而熟悉的歌声顿时燃起他求生的希望,他踉踉跄跄循声而去,来到了秦老师家门前。他用最后的力气拍了拍院门,就晕倒在地上了。追击的人声渐近。秦老师冒险把他拖到屋内,藏在粮囤里。秦老师的儿子大顺子正在油灯下做作业――刚才自己听到的儿歌就是他唱的。秦老师应付走前来搜寻的毒犯,当夜下山报警。次日一大早,一架直升机在孤鹰岭盘旋,武警公安团团包围了这座山村。经过一番激战,毒犯们缴械投降,他也脱离了危险。

祁同伟走着想着,恍然若梦,禁不住让热泪盈满了眼眶。

秦老师本是一位公办教师,看见家乡的孩子上不了学,向上级申请回孤鹰岭办一座小学校。他的无私奉献精神获得了村民的敬重,因而尽管他洁身自好,从不参与制毒贩毒,也没啥人计较他。但是那次扫毒大搜捕之后,许多人被杀头判刑,邻居们都怀恨在心。再后来,年轻人都外出谋生,孩子越来越少,小学校终于也关闭了。

这些年但凡有不顺心的事,祁同伟总要回孤鹰岭看望秦老师。带上两瓶好酒,边喝边向老人诉说心中块垒。在这里,他能得到启迪和宽慰,秦老师是他珍藏在心中的一盏灯。这一切是绝对秘密的,任何人都不知道一位公安厅厅长和一座小山村的深刻情缘。他冥冥中有种预感,孤鹰岭迟早是他的归宿――这是他的光荣之地,也是他的得救之地。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孤鹰岭的奇峰异石在风雪中变得模糊起来。

祁同伟步履蹒跚地在村里徘徊,艰难寻找着自己人生的珍贵足迹。从当年一位大名鼎鼎的缉毒英雄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他始料未及也不愿意看到的。究竟在哪里失了足,才一步步滑向深渊的呢?他眼前浮现出高小琴的身影,恍惚中,这个漂亮女人一步步向他走来……

当年,高小琴是那样的清纯,她和双胞胎妹妹高小凤坐船离开老家湖心岛时,连一双像样的鞋也没穿过,是赵瑞龙的搭档杜伯仲现了这对百合花一般美丽的渔家女儿,带着她们进入繁华的吕州。在市中心的百货大楼,杜伯仲为她们置办行头,高小琴脱掉破球鞋,第一次穿上了高跟皮鞋,一时间连路也不会走了。经过严格培训,两姐妹出落得楚楚动人。这时,赵瑞龙、杜伯仲的黑手也伸向了她们,高小琴一次次被奸污。为了保护妹妹高小凤,高小琴也一次次做出牺牲。可是,最终高小凤还是被作为礼物送给了时任吕州市委书记的高育良。

祁同伟第一次见到高小琴,是在赵家美食城的豪华包间里。当时他是京州公安局副局长,赵瑞龙有求于他,想通过他拿到一个大型停车场项目,就把高小琴带来了:祁局长,这位美眉不陌生吧?祁同伟看着高小琴笑:见过的,我老师的红颜知己啊!赵瑞龙戏谑道:祁局长,那你得喊师母了,快喊!祁同伟便也开玩笑:我怕把她喊老了……

高小琴美目流盼,笑声如莺:祁局长,你别听赵总的,你老师的红颜知己是小高,我是大高,我们俩是双胞胎,我是姐,她是妹!

祁同伟怔怔地看着高小琴,失声赞叹:我的天,一对佳人啊!

应该说,他和高小琴算是一见钟情,两人很快就无话不谈了。

祁同伟告诉高小琴,当初为了改变命运,他不得不向权力低头服软,被迫跪在h大学操场上向一个大他十岁的老女人求婚,只因为这个老女人的父亲是省政法委书记,手中执掌着政法系统的大权,能把他从山里调出来,改变他的命运。祁同伟说,这么一跪,他的心就变硬了,以后就啥都不在乎了!高小琴也坦述了自己的遭遇,从一个贫穷的渔家女到今天,许多经历不堪回,她整天周旋在赵瑞龙、杜伯仲这种人之间,就变成了他们手中的一件玩物……祁同伟一把搂住高小琴,动情地说:这些都过去了,让我们一起重新开始,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请相信我,我会给你、给我,创造一生一世的幸福!

雪花静静地飘落。没有风,那雪就像一朵朵棉花,温柔地落在屋顶上、树梢上、村口的大碾盘上。不知不觉中,大地就铺上了一层洁白的绒毯。雪花衬托出小山村的安谧,令人心醉,也令人心碎。祁同伟不禁想到,昨夜闯关失败,高小琴此刻可能正在审讯室受审,这一辈子恐怕再也不能相见了。他们真心相爱,有一个儿子,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一生能得这样一个女人,祁同伟并不后悔。但当爱情与物质利益结合在一起时,性质就悄然生了变化,最终导致了今天的悲剧。

祁同伟在村后一棵老槐树下站住,怔怔地回想往事。眼前浮现出丁义珍谄媚的笑脸――那是哪一年的春天?在京州市郊的乡村公路旁,丁义珍引着他和高小琴看地。他看着满目青山绿水,一眼就认定这是块福地!当即和丁义珍合谋,以四万元一亩的工业用地价格拿下。嗣后,又把土地性质变更为商业用地,山水度假村就这样建立起来了。两年后,当他和高小琴走进刚落成的会所1号楼,高小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搂着他的肩头,讷讷道:咱们就这样白……白手起家了?

他笑了:可不是吗?高总,你有眼力,有能力啊,你抓住了改革开放的大好机遇,用八千万银行贷款,创造了这个十多亿的奇迹啊!

高小琴疯笑起来,笑出了满眼泪水:厅长,这奇迹是我们共同创造的!没有你,丁义珍不会把价值六十万一亩的地四万就批给我,银行也不会接受土地做抵押,贷款八千万给我……

他用手掌堵住高小琴的小嘴:不要这么说,永远不许说!

高小琴含泪点头,跳起来,一把搂住他,疯狂地亲吻他,亲得他也躁动起来。那天,他们大白日里在铺着新地毯的楼梯上疯狂地干了一回,干得大汗淋漓,如痴如梦,干出了人生中一场难得的……

一阵乌鸦叫声打断了祁同伟的思绪。雪停了,一道阳光照射在老槐树苍劲的枝干上,乌鸦飞出鸟巢,欢快嬉戏,享受着太阳的温暖。

一只野兔从眼前蹿过,钻进山坡上的柞树丛中。祁同伟调整身位,斜靠在树皮皴裂、合抱粗的老槐树主干上。是啊,高小琴和山水集团就这么空手套白狼创建起来了,从此以后,他和高小琴的爱情性质也改变了。他们成了生意合伙人,一个台前,一个幕后,共同打造秘密商业帝国。人的贪欲永无止境,他们使用各种手段巧取豪夺,抓住一切机会聚敛财富。他们的贫苦出身,使得他们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暴富机遇,因而也就变得百倍疯狂、千倍贪婪!侵吞大风厂股权就是一个例证,现在想想,确实是忘乎所以了,而且又碰上了奸商蔡成功!蔡成功太混蛋了,假造工人持股会决议,以至于埋下今天的祸根……

祁同伟不禁回忆起又一幕场景――他和陈清泉、高小琴在高尔夫球会所休息,谈起大风厂的官司。陈清泉提醒过,说这事麻烦,侵犯了工人利益,得小心他们拼命。他毫无顾忌地回道,山水集团吃了亏也会拼命。陈清泉知道他是啥意思,问他怎么判?他才不明说呢。

只道是怎么判是法院的事,但不管你怎么判都得有法律依据。陈清泉心知肚明,说法律依据他去找,总还有自由裁量权吧?!说罢,马上谈条件,暗示他女儿副处级的问题。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陈清泉的肩膀,不是副处级,是处级了!这是赤的交易,底线轻易被他们突破了。

不知何时,秦老师走到了面前,说是饭做好了,带他回家吃饭。

坐在堂屋小炕桌前,看着炕桌上简单的饭菜,他心里感慨万端。粗茶淡饭分外香啊,还是这儿好,没有纷争,没有缠斗,更没有你死我活!

吃完饭,他到院子里找活干。秦老师拦不住,只好帮他搭把手。

他们先把院子里的积雪扫净,墙角落的鸡窝塌了,他们又和了一堆稀泥垒鸡窝。祁同伟是苦孩子出身,干这些活熟门熟路,身子热了,筋络舒展,觉得无比畅快。不料,这桩小小的农家工程却没能最后完工――正给鸡窝铺草顶时,忽然听见天空传来一阵嗡嗡的声响。祁同伟抬头一看,脸白了,扔下工具,快步穿过院子,回屋拿起了狙击步枪。

一架警务直升飞机越过孤鹰岭,在院子上空盘旋。秦老师手搭凉棚看着飞机,一脸惊讶神情:祁队长,这是怎么了?又现毒品了?

祁同伟无奈地叹息:是他们现我了,您快离开这里!

是不是你……你出了啥事?秦老师两眼疑惑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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