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不比白日的暑气,立在湖畔只觉凉风拂面,他一身素色长衣,清冷如月,唯有拥着我的那些温度才让我感觉到几分真实。
“皇阿玛今日依礼部的折子询了我们的意见……”他忽而缓缓道,心中似有万千心事。
“可是因了太子的事?”我也毫不避讳,直言问道。
他眼波里墨色的涟漪起伏漫及至我,压低声音道“确是此事。你如何看?”
我深吸了一口气,凝眉道:“凭着先前种种迹象,如今皇上如何也该看清了太子并不是适合储位的最好人选,但皇上一则顾及多年来的父子之情,二则皇上对孝诚仁皇后未必没有眷恋与歉疚,想来动摇太子之位的举措暂时还不会有,如今有人冒然参太子这一本,大抵不会是一时之气,我心里有两种猜测:一是太子行事确是暴戾不仁,抵不住百官中人的悠悠之口。二是这朝局之中拧结成股的势力,怕是多少有些按捺不住了……此番参奏不过是一石,能不能激起千层浪还只作试探罢。”
“颜儿,我过去只当你心性了得,未曾想过你心思也是如此缜密……确实如你所说,今日皇父今日问我们的意思,因着二哥在场,多少人说不出心中遂愿所想,大抵都是附和几句罢了……依着皇父的神情来看,最期盼的莫过于箕豆相安,现下最忌轻举妄动,我自乐得当个“世外闲人”,八哥他们若是性急。这箕火就让给他去点吧!”
我抿唇含笑,故意打趣道:“不愧是四皇子胤,隔岸观火,未知不是坐收渔翁之利?”
他伸手过来夹我的鼻子,促狭道:“瞧这张嘴。你如今也是愈发狡黠了!”我轻笑。但心中却是若有若无地陡然一凉……狡黠麽?安知不是被一己私念而变得心有城府了呢……
“记得早年那气时候,有一日在上书房里二哥经不起大哥的挑唆。随意便动了安南进贡来地玉灵芝,还因一时心性伸手便击碎了它。大哥、二哥都害怕担这个责任,便把这黑砖生生扔在了我头上,躲不得,避不得,只能三缄其口在皇阿玛面前磕头谢罪……”
他忽而说起这些旧事。倒叫我听得入神,认识他起,从来都是这样清冷孤悒,唯有深触才懂他渴盼的温暖,然而我却很少知道他的从前,不由愣愣问道:“后来呢?”
“后来……”他仿佛是一声冷笑,继续道“后来皇阿玛念在我年纪小,罚我自去军门处讨二十鞭子,脱了蟒袍外衣。只着单衣跪在书房前。那时我还小,皮肉单薄。只觉得背上皮肉绽裂,每一鞭子下来都是刀割火燎,也不知哪来的硬气,愣是直挺挺的跪着,身子侧也未侧一下……再醒来地时候睁眼便看见皇额娘一脸不忍与疼惜,见我醒来眼泪更是簌簌地滴落在我鼻尖嘴角,我疼得厉害,却舔舔嘴角说皇额娘地眼泪真苦,添得儿臣嘴里心里都是苦的……儿臣没事,一点都不痛,皇额娘快别哭了吧!没想到皇额娘竟掉泪得更加厉害,轻轻替我上着药,说咱们地四阿哥真是有骨气的好男儿!只是……千万别记恨你皇阿玛。
我心里头知道皇额娘对皇阿玛地情意,其实也从未想过记恨皇阿玛,皇阿玛是一国之君,罚我是略施惩戒,更是以儆效尤,给其他人做样子,当时我虽委屈,却多少在兄弟情义上认真……如今仿若故事重演,而一切却不同了……”
听到叙叙说完,我却还未恍过神来,他略粗糙的指腹在我眼角轻轻划过,我才发觉眼角已浸出湿润来,他轻哂道:“好端端地怎么哭起来了……倒是我不该提这些积年的事!”
我摇头,只把脸深深埋在了他肩头,隐约有些啜泣“胤,改日我们一起去看看皇额娘,好不好?”
他闻言肩头一颤,紧紧搂住我在怀里,那样用力……似乎要把我揉进他身体里去感受他那热切的欣喜,声音也难掩惊喜:“皇额娘若能看到,必定要欣喜到落泪的。”
回了寝殿侍候康熙安寝,剪了灯花正欲在对珠掐丝珐琅三足炉里点上安息香,忽而听康熙沉声问道:“你去了哪里?”
心里不自觉地一空,我状若无事地甜甜笑道:“回皇上,奴婢方才一直在耳房候着!”
“耳房……是麽?”康熙挑目向我,面色有几分冽意。
我知他心生怀疑,面上却波澜不惊,只作疑惑地问:“奴婢不明皇上地意思,请皇上明示。”
“你面色绯红,自进寝殿内一直呼吸不匀,可见不是从耳房而来。朕只是问你,你却有心遮掩……为何?”
我倏地跪下,稳声道:“奴婢方才确实不在耳房内,暮时在丁香堤上见夕阳流霞,一时便看住了……奴婢第一次来畅春园……只觉园中景致难得,却不知疏忽了职责,求皇上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