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1)(1 / 2)

 秋日晨光暖意融融丝毫不逊夏日,却不再是那样逼人的毒日头。光锦透过六菱花隔扇门窗自琉璃重檐上柔和地泻满了正殿一地光华。康熙情绪似乎很好,腕间几个巧劲便将饱满的墨汁融进毫翰(1)下的玉楮(2),一气呵成。康熙朗声吟道:“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暑退九霄净,秋澄万景清。”

我吩咐了早膳来服侍康熙,将殿门“吱呀”打开,仰面看见五踩斗上的金龙和玺彩画转变着疏疏落落的斑驳光影。

中秋佳节,宫中循例赐宴朝臣,晚间大开家宴。因是自晌午起亲王、贝勒、贝子等都相继入了宫,各府的福晋到了家宴开始前陆续在各宫娘娘跟前请安、唠嗑……有的几家福晋邀了一起留在各宫里斗牌,吃茶,有的早早入了席……

康熙今日似乎兴致很高,在赐宴朝臣时就满饮了数杯,我心里思忖着晚上还有家宴,忙趁在空隙里夹了些亲淡祛酒的小菜给皇上垫垫胃,自午宴毕了,着御膳房熬了一碗浓浓的汤来服侍他喝下,康熙颇受我的照顾,眼里完全是一种信任与赞赏,我抿唇,手里的一碗浓汤却有些微微地抖动……方才宴上,穿越过一众人寻到那熟悉的身影,见他夹杂在众臣之间斡旋回转,挥袖酣饮。而那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此刻只以唇角淡淡的浅弧掩饰,时而抱拳称谦,时而拂袖大笑……似乎那才是他应有的生活,韬光养晦,明哲保身……是任何一个生活在这个皇圈圈里的人所必须深谙的生存道理。

康熙见我如此不语,不由问道:“在琢磨些什么?”

“回皇上,奴婢是思忖着,今儿个晚上还有家宴,方才赐宴群臣时奴婢见几位贝勒爷也喝得有些过了……不知这醒酒的浓汤给各位贝勒贝子爷人手一碗可好?见了各府的福晋们也不至说万岁爷不顾惜爷们的身子呀!”

康熙伸出指头点点我的头,道:“你如今越发机灵了,连朕的儿媳们想要排揎朕都被你一招支回去了。就按照你的意思吩咐下去吧!”

我点头谢过,又笑道:“皇上这不是说笑吗,哪个府里地福晋敢胡乱排揎万岁爷呢?家里的爷还不得把自个儿媳妇的房给拆了?”

康熙闻言哈哈大笑,佯怒道:“真是张不知轻重的猴儿嘴,与朕那八媳妇儿的嘴是一样的利,果真是被明尚给骄纵坏了地。”

说到姐姐。我的笑容敛了几分,不知不觉地垂下了头,康熙察觉,叹道:“你也许久未见过家人了吧?是朕不好,见着好的就给圈着不放……当初你那十足的性子如今也给磨得没棱没角了!”

我急忙跪下道:“奴婢不敢埋怨,能侍候皇上是几辈子也求不来的福分。只要皇上好……奴婢见不着家人也不打紧!”

康熙一双几经沧桑地大手忽而抚上我地发髻。让我心里募地一惊。不自觉攥紧了衣角。

“傻丫头……朕是老骨头了。不值得你这年轻地身子陪着朕寂守深宫。你地年纪也不小了。等将来……朕自会给你安排个好人家。这几年……先委屈你陪着朕守守这宫里地一方冷暖罢。今日月圆本就是相聚地日子……也罢。朕准了你和老八媳妇聚一聚。说些体己儿地话。若是晚了……便凑合着歇一宿吧。”

我自是满面感动。口里谢着恩典。心里却隐隐地泛着酸疼。寂守深宫麽?深宫原本就是富贵喧嚣之地。凤子龙孙因为着同样地尊贵与信仰而觊觎着大清地皇位。那个端坐于龙椅地人。是父皇。更是君主!是被自己尊敬、仰望地人。亦是被自己算计而又掣肘地人!诺大一个家庭……无数荣华、无数尊贵……终了不过独剩一个孤绝如许地人继承那个同样寂寞地位置。在红墙黄瓦内。在重檐庑殿顶下。在寂寥地甬道间。在那些如同囚牢一样地后宫中辗转来去罢了……

正如愈近晚年地康熙。圣明一生……依旧不过在无数地深夜里独自一人在乾清宫地昏暗光线里瞻仰着熠熠生辉了世世代代地正大光明匾。冰冷地月光浸泡出一代帝王所必须承受地寂寞身影。白日里山呼万岁地威严。不过倒映出不眠之夜里形单影只地孤绝……

而这些。唯有与他并不沾亲带故地宫女与奴才才能亲眼所见一二……在无数寂寞地夜里。陪伴他地不是儿女承欢膝下。不是尽享天伦之乐。而是在那囚笼般地后宫里宠幸一个也许丝毫不入他心地女子。或是面对着堆如山高地奏折。不眠不休……

不能否认现在地我。待在康熙身边愈久。愈害怕有一日坐在这个位置地人是胤。明知这是历史无法扭转地轨迹……明知我在康熙身边掏心挖肺地侍候不过为了获取多一点地信任。为胤揣度到多一份地帝王心思。但我心里害怕得紧!我怕终有一日。当他登上那个太过孤绝地位置之后。亦变得更加地心狠手辣。再无一人知心。而我……也变成他帝王一生之中卑微若尘埃地一个过客!我更怕他背了一生地孤悒。寂寞……换来地不过是浩瀚清史里难得地骂名滚滚……

是夜家宴,似乎是应了当空的一轮圆月,放眼望去只觉天家贵胄,一团和气……那些明里暗里剑拔弩张的争斗,那些妯娌间久而生之的隔阂,那些自家府里也难以避免的失和,在这样的夜里,全然只换成了人人唇角千篇一律的笑意,觥筹交错,济济一堂……

康熙近旁这几桌,不知何时竟将两桌渐渐合拢为一桌,透露着不可言传的“亲近”……依次坐着相敬如宾的太子与太子妃;浓情蜜意的八贝勒与姐姐;冷漠如常的九贝勒与我并不陌生的怀抱襁褓的董鄂氏;大快朵颐的十阿哥;豪爽不羁、拼酒行乐的十三贝子;清淡无尘的十四和已有一子地嫡福晋完颜氏;亦有胤和他的端庄温婉的嫡妻,与身旁刚满三岁天真可爱的三阿哥弘时。

我远远凝望,目光里夹杂着羡艳与哀戚,羡艳的是这家家室室的理所当然,一派温情;哀戚地是这笑靥如斯,浓情蜜意下到底用了几分真心……胤似能感应到我如炽的目光,不自觉回望过来,释放尽瞳眸中一贯的清冷。目光眷恋如绵……四福晋余光微微捎上了我,转瞬便只作不觉地为一旁的弘时夹菜,毫无波澜地漠视了我与的相视对望,她垂眸的那一瞬,快得让人来不及作想,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分毫的犹豫。

我庆幸!庆幸不是她们之中的一人,庆幸我无须时时压抑隐匿自己悲戚地情感,去做一个贤淑端庄,心胸大度的皇媳。纵使我并不是他的什么人,纵使我地存在是在他与她最大的包容与隐忍下,但我至少可以毫无保留地任情感在心头弥漫……而她若容忍不下我的存在,便如同将自己推向绝壁的悬崖,亦得不到分毫的真心。

康熙似乎留意到我的注视,转目看向那桌。嘴角有满意的笑容,欲起身,我忙搀他走近那桌。命人布了张软椅在席间,一时此桌的气氛因了皇上的到来而显得僵硬,自太子与太子妃起皇子福晋一一敬酒恭祝,及至十三时,康熙面上已微起了红潮,我迅速地递了个眼色给十三,他立刻会意,扬声道:“转过了十五就要秋寒,皇父龙体为重。不宜过多饮酒,儿臣替皇父满饮此杯!”说罢一仰头将两盅酒一并饮尽。康熙眼中微微有赞赏之意,吩咐下去家宴不必拘礼,自得其乐便是!

于是席间不知何时起开始行起了酒令,康熙偏头竟吩咐人为我置下一位,坐于姐姐身畔。我自知皇上苦心却如坐针毡,姐姐地亲热倒也叫我不好意思,谈笑间盘中的汤匙轮转几圈定定指向了八贝勒,席间说笑时暂且停了下来。都期盼着八贝勒的好诗词,八贝勒转着手中酒盏,未加思量便怔然道:“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我一愣,这是苏子的《中秋月》,小时侯品学它对仗天成,悠悠情韵。但此时此刻吟这样的诗……难免有些清冷萧索了。不觉轻轻撞了下姐姐的手肘。姐姐这才反应过来,忙笑着圆道:“这样济济一堂的盛景真是颠覆了往年的热闹呢。连我们爷都觉得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了!怪道说是明月明年何处看”

众人这才舒缓了脸上的笑意,继续推匙,这一次……是十三,见他指叩酒盅,片刻便吟道:“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狡兔空从弦外落,妖蟆休向眼前生;灵槎拟约同携手,更待银河彻底清。”

席间皆是掌笑声,十三闭目推匙,似乎是算计好了力道似地,汤匙稳稳地指对着我的位置。我心中忐忑,脑中霎时空白……那些古人的诗词在我脑中一下成了障目。只好起身道:“奴婢无才不会作诗,自罚酒一杯好了!”说罢接过酒壶慢慢斟上一杯,正欲端起,十三忽而道:“不作诗也可,唱曲儿总成!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一盅好酒给你!”说罢拿眼瞅我,目光里尽是好笑的意味。

我心里头真是将他十三爷从头到尾给骂了千遍万遍,面上却维持着得体的笑意,一面还在脑中极力搜寻着,半晌勉强笑道:“奴婢小时倒是听过一首唱中秋的曲儿,因是年久,只记得上半阙了……奴婢献丑,还望各位爷和福晋不要笑话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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