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久没碰,都已经忘了。”母亲淡淡道。
“怎么会忘呢?都说母亲弹得极好呢。”
“你听谁说的?”
“父亲说的。”
“他懂什么,就知道胡说八道。”母亲抚过琴身上的梅花断,神色忡怔。好一会儿,她开始微笑:“宝华想学吗?”
我点头。
母亲调好了琴,握住我的手,轻轻替我把手指放在该放的位置。各归各位后,母亲微笑着示意我尝试。我指尖一动,一串清亮的琴音流淌。母亲满含笑意的问我:“喜欢吗?”
“喜欢。”我回答。
从那以后,我便跟着母亲学琴。可惜,母亲从不肯为我示范。有一次我忍不住报怨:你不给我示范一次,我怎么知道应该是什么样的风格?回答我的是母亲长时间的沉默。我有些不安,我说错话了么?我惹她生气了么?但她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我去母亲那里,见母亲面前是大大小小数十个盛了水的淡青色瓷碗。母亲手执乌木镶银的筷子。见我来了,她微微一笑,低头用筷子在碗上敲击起来,声音清脆。每个碗中的水量不同,音色也不同,敲打之下,竟可成调,正是昨天教我的那支曲子。她一曲奏完,轻声笑问:“现在可知道了?”
我点头。以后母亲便用这种方式示范。我终在母亲的固执前败下阵来。我想母亲的技艺大约真的已成绝响。
我疑惑于母亲的执拗。她为何要对这项才艺如此抗拒?后来偶然去翻母亲的藏书,无意中看到一个故事,长久以来的疑问终于让我窥出了端倪。有位很有名的琴师因为一位知音死去便誓不碰琴。那位琴师以此表示对知音的敬意。毕竟,知音难求。我怅然抛书,心里掠过一丝恍然:母亲是否也用这种方式缅怀她的知音?
我学得很快,乐谱上的不少曲目我都会了。这天按乐谱的顺序,母亲该教我《清平调》。谁知母亲只扫了一眼乐谱,淡然道:“我有些累了,今天到此为止罢。”
次日我去,母亲教的却是写在《清平调》后面那首《落雁》。学完《落雁》,母亲开始教我《醉渔》。之后是《催马》……母亲似是忘记了那首《清平调》。或者,表面的淡忘是因为心底有着过于深刻的烙印,所以不能有任何触碰?
习琴之余,我偶而会一页页的翻阅那本乐谱,仿佛那些纸张间藏有母亲记忆深处的隐秘。写乐谱的人可是母亲的知音?他是谁?
在我又一次翻看乐谱时,一张纸片从书里飘落。我拾起来一看,认出是乐谱撰写者的字迹。他在纸片上写了一行草书:“吾今方知,对牛弹琴尚未足悲。可悲者,牛对琴弹是也。”
纸的下方是寥寥数笔勾出的一个简单却形象的牛头。牛头旁注四个小字:“戏赠吾徒”。这张纸上同样有母亲的批注。那行字旁是母亲用朱笔写就的三个龙飞凤舞的张扬大字:“大狗屁!”
这张纸已经泛黄发脆,算来应是母亲少年时所有。我不敢相信母亲会写下这样三个粗俗的字眼;但我却可以想象,少女时代的母亲是如何浅笑着看完这张条子,又是以何种顽皮的神情提笔写下了那三个字。原来一向娴静高贵的母亲亦曾有过嬉笑怒骂的恣意年华。<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