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夜,夜凉如水。
书桌上昏灯点点,烛火摇曳。我放下手中的诗经,临窗而立,一轮清澈的明月挂在萧萧的竹枝上,似要落下泪来。
丫鬟琴心走过来为我披上纯白的狐裘,轻声说道:“小姐,夜深了,早点歇息,明日还要跟夫人去慈云寺烧香呢。”
“我想到院子里去走走。”看着窗外的月亮,我低低地说。
亭台楼阁,瓦砾轩榭,曲径通幽,重重又叠叠。缓缓地漫步在婉转的回廊,月光柔柔的倾泻,地下仿佛积了一层薄薄的霜。琴心搀着我,感觉到她的手有点凉,又是深秋了,我生命里第十七个秋天。
倚着栏杆看一池的残荷,稀疏的枯梗寂寞地荒凉在秋日的寒池。生命就是这样的轮回,来年,依旧可以开出清妍的花朵,她们都还有来生。
一尾鱼跃出水面,转身又无了踪影,只留下淡淡的水纹。我想着,这样的寒夜,它会不会就这样的死去。
我叹息一声。
琴心搀着我的手:“小姐,夜太凉,我们还是早些回屋吧。”
我点头,踩着细碎的月光归去,身后留下一路的清霜。
我是卓文君,临邛富商卓王孙的女儿。今夜,我有些淡淡的伤感。一个月前,我的丈夫离世,我成了寡妇,一位年轻美丽的寡妇。娘怕我在夫家独自伤怀,便遣人接我回家。只有在家里,我还能感觉到些许的温暖。
还记得大婚之日,红烛昏罗帐,大红的鸾凤床,鲜艳的鸳鸯枕,精致的并蒂莲。揭开我喜帕的是位俊朗的少年,他是我门当户对的夫君。
良夜**,卷帘而坐,发簪被轻轻的取下,黑发如流水一样倾泄下来,拂过他的脸。他搂紧我的腰身,轻解莲花扣,我挺起芙蓉背,帐下尽风流。
沁芳苑,桃花林。琥珀杯,琉璃盏。我与他谈笑对饮,觥筹交错,花间调韵。
林中的我,宛若旖旎的桃花。舞起飘逸的裙裾,风吹红落,拂了一身还满。
他搂着我的腰身,温柔相视,笑语:“卓文君,我的妻,你有着十分媚骨,七分容颜,三分冷傲。”
我心中一颤,望着眼前的男子,虽眉目清朗,却并无书中才子那般的俊采风流。他能懂我,也算是一种宿缘。
我告诉自己,他是我的夫,是我要相伴一生的良人。
没有一生,一切短如春梦,我们的情缘,还有他年轻的生命。
那夜,他说心口痛闷。府中请来了城里最有名的郎中,问诊后,说道:“只是脉律有些许过快,并无大碍,开一帖安神调气的药服下便好。”
半夜,他突然心绞痛,呼吸急促,待我起身唤琴心通知府上人,他片刻间已停止心跳。
只是这般匆匆,他没有与我道别一声,就离开了。
握着他渐次凉却的手,我有心痛,却落不下泪来。
我看上去是那样的平静,只是弹了一夜的琴,月色迷离,曲水流殇。院中的牡丹大朵大朵的落下,我第一次知道,凋零竟是如此的美丽。
那一夜,繁华落尽。只是,我还是我。
〈二〉
慈云寺,秋阳暖照,香火氤氲。
秋黄的银杏铺满石径,绚目的黄,苍茫的黄,踩上去,心里软软的疼。
殿堂的檐角上,有一只鸟儿正在眺望远方,它心中可怀有几许相思?
今日我梳了个流云髻发,穴上梅花玉簪,跪在莲花蒲团上,双手合十,我与佛静静地对望。
娘说:“文君,许个愿吧,慈云寺很灵验,佛主会保佑你平安幸福。”
我看着娘,目光交集的那一瞬,心里有许多的酸楚。自我打夫家归来,娘比以往更加的疼爱我,我知道她是怕我心伤。
其实,我只是心痛,却不心伤。我不是寡情的女子,只是人固有一死,又何须心伤。也许,我并不爱他,只有不爱,才会这般漠然。
我告诉佛,往事已成过去,追忆只是徒然。我不想许愿,因为好梦未必都能成真,残缺也是一种美。
佛无语,只是用他悲天悯人的目光看着我。我相信那双眼睛可以洞穿世事,可以预知我的过去未来。可这些都不重要,昨天就是过去,明天就是未来,而我此刻所拥有的只是今天。
走出寺院,凉风拂来,我紧了紧白色的狐裘。
娘握紧我的手:“文君,我们早些归去,今晚你爹爹要在家中宴客,我好回去做些准备。”
我望着清朗的天空,说道:“娘,今日秋阳和暖,我想随意走走。”
娘笑了:“好,好,就让琴心陪着你四处走走,记得早些归家,路上当心。”
琴心赶紧说道:“夫人放心,琴心会照顾好小姐。”
看着娘坐上轿子,慢慢远去,深深地吸一口气,心里有种莫名的轻松。
我遣走了几个抬轿的家奴,今日,我只想与琴心漫步游赏临邛的景致,或是江边水畔,或是街闾巷陌,无论是哪,我只想呼吸自由的空气,让秋风卷去我一身的疲惫。
繁华的闹市,有招揽生意的商贩,有戏玩杂耍的艺人,有打马而过的华服公子,也有跪地乞讨的褴褛乞丐。出离浮世,红尘滚滚,我喜欢这样鲜活的画面。
祥云酒楼。牌匾上几个字写得苍劲有力。
登楼,我与琴心坐在临窗的桌位。叫上两壶桂花纯酿,一碟玫瑰糕,一碟绿豆酥,外加几道爽口的素菜。
把盏浅酌,桂花醇香沁入心骨。
窗外,有几缕白色云彩恍惚地飘过,而后,又还给天空一片洁净的湛蓝。
“小二,再给我来两大坛花雕。”我的思绪被邻桌的声音打断。
只见邻桌那举杯自饮的年轻男子,书生装扮,风骨俊秀,气度轩昂,眉眼间流露出倨傲不羁、飘逸明净的神韵。原来世间真有这般倜傥风流的人物,他给我的是一种不流世俗的感觉。
再品桂花酒,看着窗外偶尔掠过的云彩,它们也许同他一样,不知我的存在。
一枚叶子从枝头飘下,在半空旋转了几圈,缓缓地落在地面。
我叹息一声,关于生命的坠落,没有人比我更明白。
起身,付了酒钱,我与琴心下楼离去,没有再看一眼那个男子。
我知道,在这样深秋的午后,只是我一个人的邂逅,与他无关。
寒林点鸦,烟波染暮。窗外碧梧添黄,簇菊盈香。
今夜,爹爹在家中摆席宴客,我不想见那些借着拜访爹爹,却暗地想约见我的男人们。那些想急于表现出他们的爱心与荣耀男人,我视他们为粉尘。
独自在房中静*,看着那盘未下完的残棋,还有那不愿挑起的琴弦,心中倦倦懒懒。
今晚月色独好,镜中的自己,绝代姿容,眉间却掠过淡淡的忧伤。
琴心递给我一杯白莲露,拨了拨烛芯,焰火瞬间高照起来。
“小姐,听说今晚拜访老爷都是一些风流名士,也不乏王孙公子,他们在一起饮酒谈笑,你可要隔着纱帘看看?”
“多事的丫头,你有那心思自己去。”我品了一口白莲露,清甜幽香。
凝望着红烛泪姗姗落下,仅是一杯白莲清露,竟让我有些醉意。屋子里时不时传来厅堂的谈笑声。
风流名士,我不禁笑了。
一曲《相见欢》将我从迷离倦懒中唤醒,铮铮的琴音,穿堂透室而来,如丝如线,摇曳生风。
明月拂砧,逸曲霓歌,想来抚琴之人定是位多情的风雅之士。
我起身,披上白色狐裘,立于竹帘之后。
是他,竟然是他,下午那位畅饮花雕的俊雅男子。他手抚琴弦,恍若白云来去,舒卷自怡,惟闻花间鹊语,似识如烟旧事。
一曲终了,他继而调弦,只闻得水潺幽咽,波清漪翠,杏花点露,玉镜摇影,一曲《凤求凰》,好似杨柳倚烟绿,芙蓉抱霞开。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这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此等曲韵,**摄魄。隔着纱帘,我含羞抬头,只见他鬓如春镜,光可照鉴,眉扫秋风,心逸卓然。
我转身翩然离去,留下环佩叮当的声响。
不敢回眸,我心知,相思从此深种。
第二天清晨,我跪在父母身前,我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我要那个男人,那个弹《凤求凰》的男人。”
爹爹大怒:“不行,司马相如,他只是一介清贫的寒士,虽有才气,为人却倨傲不羁,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原来他叫司马相如,心中不禁窃喜。
望着爹爹,我嘴角弯起冷冷的弧度,起身回屋。
一连三天,不发一言。
黄昏,琴心神色慌张地塞给我一张小纸笺。
只有八个字:祥云酒楼,不见不散。仅是八个字,宛若秋水,清心润意。
收拾行装,今夜,我要投向那个叫做司马相如的男子,不再归来。
握紧琴心的手,心中有着千般不舍。
琴心哭泣道:“小姐,日后你要好生自己,如果将来有机会,记得回府上,我会在这一直等着你。”
我给了她一些银两,取下手上的翠玉镯子为她戴上。含泪道:“琴心,你我情同姐妹,以后要替我多照顾爹娘,你自己多珍重。”
我披上纯白狐裘,从后院悄然离去。
祥云酒楼,他立于门口,是那样的俊雅,那样的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