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草,形如金橙,而其气氖氲,花色红翠。俗说帝王后宫数千,皆多愁旷。心性高而慢生哀疾,逝后荒茔葬之,墓上悉生此花。”
――题记
夏至将至的时候,利修抚托人带给我一支鸢尾花,花枝上绑着鹅黄的书简,上面写着:京畿东,三阳。
我千里兼程赶去。她双眼蒙了一层白翳,神志不清,被几个小孩围着,不认得我。
虽然容颜尽失,我还认得她。
我也见到了她徒弟江蓠的墓,坟头的土还很新,我仍祭扫了一番,林中蝉声很大。
利修抚劝我不要带她回去,我犹豫了很久,最后一个人回到了昆州。
她的银镜不知所踪。过了几个月,在中秋大赏上,有个十五岁的少年摊开掌心递到眼前,我不能拒绝。
十五岁,也是鸢尾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年纪。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这种花。她进入大渊献是通过甄选,师父极为得意,当着众师兄弟姐妹说,这是他所收的一颗明珠,硬是改了排序让她做我们的师姐。
这声师姐,每个人都叫得心甘情愿。她来之前,人人都道师父最疼爱的人是我。可我不这么认为,被师父疼爱意味着比别人吃更多苦,练更久功,承受更多嫉妒与孤立。我早已受够。现在好了,我在她的庇护之下终于得以偷偷松懈,单调而灰暗的日子突然绽放了光彩。
鸢尾呐,是我所见过最热忱,明丽,正直无私的女人。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美丽仁慈的同时,又拥有强大的幻力和杀伐决断的魄力。
她入门三年,须臾山上下都被这股紫色所席卷,在衣襟上别一支鸢尾几乎成了我们的一个暗号。我们,是拥戴师姐做主君继承人的一群师弟妹,师父当我们是胡闹呵斥了几次,我还天真地以为他不知道我们转到了地下。想来也是好笑,我天天给她房中送水送花送宵夜,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第五年的时候师父单独找我谈心:“小九,你怎么也这么糊涂!你师姐虽然优秀,但你的资质绝对不比她差。师父平时对你可能是严苛了一些,但那是把你当作…唉,不妨说给你听,师父已经决定由你继承下一任主君。”
我脱口而出:“那师姐怎么办!”
“你师姐自有她的去处,用不着你操心。”师父补充道:“放心,不会埋没了她的天赋英才,更不会埋没了她的嗓音。”
起初我没放在心上,只是稍有收敛,过了半年。师父突然宣布要成立伶仙楼。让师姐做了第一任楼主,把我们“鸢尾帮”的人尽数随她调走,最后就只剩下我一个。
师姐欣然领命,被选去的师弟妹也摩拳擦掌准备跟着她开疆辟土大展宏图。
而我,就像是唯一的太阳被夺走了一样,生命被黑暗笼罩。这时师父又宣布很快会带我闭关修炼。众人顿时以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对他们来说,毫无疑问我就是下一任主君。
现在回想起来,很多错误都早已注定,根本不是我或谁的意志所能改变的――整个时代的式微。
大渊献精研幻术百余年,不但没有增进反而门中学识一直在流失。幻术本不分声光影色,但开宗祖师之后竟没有谁能够将四门融会贯通,大多只选捡几项传承后人。
到了师父这一代独修声幻术,所选门生一半以上以自身独特的嗓音辅助修行。而师父,则日复一日迷上了曲艺戏文。伶仙楼成了他宣泄欲望的一个出口,他牺牲了师姐的大好前程。我们的世外仙株真真实实做了歌姬,取悦于俗世的乌合之众,尤其是男人们。
天下的男人莫不为她发狂,我又如何能幸免。
那时我也十五岁,渐知男女情事。再也不会做八九岁偷看师姐沐浴那样幼稚的举动,然而在她面前反而更加畏缩怯懦,跟她说一句话就像抢着吃上元节滚烫的汤圆一样,疼痛的快乐之后总是懊悔着太过心急。
我小她六岁且瘦弱,声音细幼无力,面相如女子一般,多年的嘲笑和冷眼已经丧失了自信。就算我被绝望驱使着鼓起勇气在她临行前的夜里去表白,也只是排在人后被依次拒绝,安慰了几句送出门来。
是不是很可笑,又很可怜?
跟师父一起闭关时,我已沮丧到底,于行尸走肉无异,闭关正合我心意。没想到这一闭就是三年。
三年里伶仙楼在江湖上名声鹊起,表字之后加了个仙字作艺名的鸢尾仙、江蓠仙、紫菱仙、桃夭、凫葵……女伶男伶红极一时,声望达到鼎盛。
三年里我专心修炼,幻术解幻术皆有所成。身高猛然窜高到七尺八寸,眉眼舒展,声音也像完全变了个人。在新进的师弟妹们眼中,我俨然成了鸢尾师姐一样的偶像。
众星捧月的滋味令人快速膨胀,有人提起鸢尾,说我现在若是配上当时的她,那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被这样的热情簇拥着,我几乎立刻就决定去找她。
这一次我有十足的把握,认为她一定会看到我的改变,接受作为一个男人的我。因为就连师父也点头默许了我的请愿,说他老了,看到我们成长得出类拔萃,他已很安慰。
马不停蹄赶到兴都府,我在马上便看到出门迎接的鸢尾,她样子一点都没变,出落得更加成熟妩媚,落落大方。在一众十几岁的少女之中显得尤为气质不凡。只是她看到我的目光依旧平静如水,我的出现连同我的改变并没掀起一丁点儿涟漪。
在伶仙楼住了半月,看她妆扮、登台、酬客,与她私下里把酒言欢,切磋技艺,毫无男女避嫌。纵然我有夸父追日的痴狂,却在靠近之中一点点丧失了勇气,她的能量如此巨大而耀眼,相比之下我的爱慕渺小得不值一提。
归期已至,城外长亭畔我握紧了缰绳颤声问她:“师姐叱咤梨园之余,可曾考虑过终身大事?”
鸢尾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般,直视我的双眼曼声说道:“儿女情短,同门情长。我只知道,须臾山顶的云是终年不散的。”
说罢温凉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小九,你别再等了。”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飞快地调转马头扬鞭狂奔。
她的温度久久停留在我脸上,仿佛胎记一样鲜明。
在外游荡了半年多,我才失魂落魄地回到昆州。山脚下看着深秋云山雾罩的须臾主峰,忽然有醍醐灌顶之感,师父还是偏爱师姐多一点,云上的日子有多寂寞他知道,他也知道我生而属于这里,就像师姐生而注定在红尘中璀璨发光。
只是,无法不想她。
习惯了这光亮之后的灰烬,我竭力保全了自己,云上的日子日复一日,心静下来也无所谓快与慢。有时候我还是会幻想她回来,但这样的幻境总是轻易坍塌,缺乏一种内在的支持。
隔了好几年,师父才又收了两个徒弟,美人师弟和君子师妹。
是不是很荒唐?
师父越老越癫了,大概是念着师姐,表字只在花名里随意抽取。更糊涂的是幻术一概不教,还召回紫菱仙带他们唱曲,荒腔走板,虚度光阴。
大渊献确实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不是没有努力想要重振,忙碌亦可解相思之苦。所有典籍与灵器的整理我都亲力亲为,并且将已经荒废的须臾塔修葺一新以待他用。
他们都说君子师妹活脱脱一个小鸢尾,我也不得不承认,确实与师姐十分相像。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有对我的态度,我想师姐如果情窦初开也许也像她一样坦然热烈,不卑不亢。我很庆幸她并没步步紧逼,因为在我看来,“赝品”于我于她都是一种侮辱。
流言絮絮,随春风一道洒入山石的缝隙,有的落地生根,经过夏天开出妖冶的花朵。
传说美人师弟也如当年的我一样恋上了君子师妹,也一样没逃过被拒绝的宿命。师父对这些事早没了当年的耐心,上来就痛打落水狗。
美人师弟几乎一夜之间变得桀骜不驯,常惹得师父勃然大怒,动辄罚他七八天倒悬筋或是立火碱。君子师妹十天半个月就要来请我救驾一次。
所谓倒悬筋,是将双手缚于体后吊在空中,普通人会直接脱臼或筋腱撕裂,初修炼之人一般也撑不到半天。而立硝石则是更为古老的惩罚。后山有一股细小山泉滴落为瀑,瀑下石心内嵌一块天然火碱,遇水则燃,若赤足立其上则皮肉尽腐。修炼者需集中周身之气凝于足底不可有一丝分神,否则都可能落下残疾。
不知道师父是中了什么邪在故纸堆里翻出这些几乎废止的刑罚,眼都不眨地用在了美人师弟身上。一日送拜帖的时候又遇见这么一出,我看不过眼出言相劝,师父放他下来,盯着师弟瘦弱的脊背用稍微缓和的声音说道:“知错了吗?抬起头来说话。”
他梗着颈子不肯抬头,师父更生气,拿起塌上的玉枕掷过去。我眼疾手快击碎在空中,他抬头瞪我,眼里那么深的嫉恨,我又何其无辜。
他低下头小声诅咒:“白云在白云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白云在白云的山上,罂粟在…”
“什么?”我忍不住问道。他却像受惊的小鸟一样不再出声。
“师父,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小师弟既然不愿唱曲,不如让他跟着十三去北海。”这次是我是有备而来。
“轮到十三去北海了?”
“是,他正缺一个服侍的人。”我看他一眼。
“好,那你安排。在苦寒之地好好挫挫他的锐气。”
我附身搭上他的肩头,明显感觉到他全身厌恶地一颤:“刚刚说的你可愿意?”
本以为他要么一口回绝要么干脆地答应,没想到前一秒还在疯魔此刻却冷静又理智地应道:“我考虑一下。”简直让人怀疑这都是他演的一场戏。
我俩从师父那里出来,秋风卷着枯叶扬了人一身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