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让胡绿珠始料不及的是,十五岁的少年皇帝元诩竟然坚决地摇了摇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母后不必费心了。[爱书者]皇儿虽然年幼,却也懂得情钟一人是人间至高至圣的境界,生生死死,我只与彤云相守,哪怕飞燕合德重生、昭君貂婵复现,我也不会为她们动心……我想,我和父亲是一样的人。”
见元诩语涉已故的宣武帝,胡绿珠不由得沉默了,她无言以对。
也许,今天元诩对潘彤云的情怀,与宣武帝待她的恩宠是同样的,然而,她不如潘彤云那样懂得珍惜。
这种懊悔感转瞬即逝,胡绿珠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是绝不允许的!只有一个女人的后宫,成何体统?而她早就挑好了准备入宫的侄女胡真,又该置于何地?
她脸色一沉,问道:“皇上,你到底是来征求母后的意见,还只是向母后宣布你的决定?既然你听不进我的劝诫,又何必深夜至崇训宫中晋见,难道只是为了气我吗?娶妻是你的事,皇上已经到了亲政的年龄,一应大事,都可自决,何必问我!”
胡绿珠怒气冲冲地一拂袖子,准备离去。
见母后忽然动怒,元诩大急,他并不愿意与母后闹僵,更不想因为大婚和亲政这些事,和母后冲突。这一向,他对胡绿珠说话小心翼翼,从不愿拂逆她的意思,但在终身大事上,元诩却比较固执。
情急之下,他忙上前挽住胡绿珠的袖子,缓缓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地说道:“母后,天下是我母子共有之。母后与皇儿朝夕相处数年。当知皇儿虔爱母亲,并无专政之念。不要说皇儿现在年纪幼小,还不具备亲政的才德,就算将来皇儿能够亲政,也决无强迫母后归政之事!母后,你放心!”
话说到这个地步,胡绿珠倒有些讪讪的,她双手扶起元诩。叹道:“痴儿,你怎么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婢子!如果让潘彤云一步登天,居于大魏皇后之位,你我母子都要受到天下臣民的耻笑!你忍心让大魏元氏的高贵血脉蒙羞么?”
元诩拭去眼泪,却并不服气,恨道:“为什么不可以?从前汉武帝喜欢地卫子夫只是一个歌女,竟然也成为了大汉皇后,兄弟侄儿都被封侯。但人们只以此作为美谈,从来没见过有人嘲笑汉武帝。”
“痴儿!”胡绿珠微微一皱眉,嗔道,“枉你读过那么多书。全无半点见识!先秦两汉并无门阀,所以秦始皇地母后和汉武帝的皇后可以是歌女出身。自三国两晋起,门阀之念深入人心。士族绝不与平民通婚,我们堂堂大魏皇家,又怎能将一个罪臣之后、宫奴出身的婢女立为皇后?皇上就是不怕天下人讥笑,难道也不怕列祖列宗在地下不安吗?”
元诩怔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良久,他忽然冲口说道:“我既为大魏天子,何必受这些虚文所缚!太后陛下不也曾经与一个小小的侍卫官杨白花热恋吗?目下。不也逾过礼制。与王叔元怿以夫妻名义相守吗?来自朝野的讥刺,沸腾盈耳。太后却都置若罔闻。如今,我只不过要立一个宫婢为皇后,也算不得怎么逾礼!”
这一番话,发自他本心,并无多少恶意,胡绿珠却听得心中愤恨,她不由得斥道:“诩儿无礼!看来……你是长大了,以后,无论有什么事,你都不必再来崇训宫请教。朕会即日升崔光为太保,他是北朝一代文宗,又是你的恩师,有什么事,你只管询问他,若他不反对,朕也不会有意见。”
她冷冷地说完这番话,便拂袖而去,将元诩一个人丢在那只悬着两盏红纱灯的空旷的清凉殿中。
晃动地黯然光线中,十五岁的元诩觉得,母亲的背影是那样遥远而陌生,她似乎遥不可及,又似乎如影随形,其压力和影响无处不在。
大概是太保崔光的意见起了作用,胡太后和皇帝元诩都各让了一步,元诩先封了潘彤云作位置极高的“充华夫人”,又随意选了两个名门闺秀作“承华世妇”,大婚之事,也就先搁了下来。
因为没有盛大的婚礼,天下人的心目中,皇帝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在太极殿听政断事地,依然是太后胡绿珠,朝中任用的大臣,也全都是胡绿珠的亲信和心腹。
刚刚成年的元诩觉得,自己是那样孤独而势单力薄,做这个有名无实地皇上,在母亲的猜疑和威严下讨生活,是那样劳心劳力。
西海池上,暮色深浓,并肩走在年久失修的长廊上地元诩夫妇,眺望着对岸崇训宫里的一片灯火,相对沉默无语。
由于胡太后不喜欢潘彤云,宫中对充华夫人潘彤云的供奉极薄,月用常常不敷。元诩又是个手无丝毫权力的皇上,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想多赠一件首饰、多添一件新衣都不可能,更不用提为潘家的亲戚子弟加官进爵了。
今天是潘充华的生日,为了能给她一份惊喜,皇帝元诩命人将自己的一条不用地玉带、几件不穿地礼服送到宫外的当铺去,准备换五万钱为她置办几份珍珠首饰。
谁知道,显阳殿地小内侍刚刚回到魏宫的长秋门外,就遇见了胡太后的侄儿、都统胡僧敬,被查出身怀珠宝后,此事便奏到了胡太后处。胡太后毫不留情,派人到显阳殿将潘充华痛责一番,说她媚惑皇上,恃宠邀赏,连带皇帝元诩都觉得难堪万分。
眼见心爱的女人在庆贺生日时不但没有得到贺礼和敬仪,反而受了一番羞辱,元诩心情极为沉痛而窘迫。
此刻,夜色降临,他携着潘充华的手在西海池边散步,春夜的暖风,送来了对岸的欢声笑语。元诩知道。那一定是胡太后在开宴听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