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城。
这个城市没有孤竹的清幽、帝都的大气,更没有中原大多数城市的精巧。它只是一座坚实而沉默的城池,粗砺却浑厚。它挺立在沽水边,南面是隆起的弧形高陇——那是莫雷山的延伸开来的臂膀。城西就是一望无际的极西草原,瘠薄的土地养不活庄稼,却能生长多汁的牧草;那里只有生性自由、无拘无束的草原人——九原是西华的草原与庄稼地的分割线。
而在九原的东面是一道叫做分鱼岭的小山岭。它被一道口子拉开作两道,上行被称作北岭,下行被称作南岭。分鱼岭地势较高,放眼望去,九原城最高的王城塔顶与之相较,不过齐平。南北岭之间是一条被荒废的古驿道。在前朝,这条古驿道直接连通了西界关,而九原作为钦颜人最南边的集聚点,往来商户络绎。至大夔建廷,才把这个集镇扩成城池,不断向北蚕食着黑草地,驿道也改由北折绕过分鱼岭而行,顺着沽水向东延去,与古驿道几乎平行。
九原就是矗在这样一个半倾的盆地中,周围是通沓的两条驿道,除此之外就是猎猎的风声,席卷着及膝的草浪。
而现在,九原封城了。
城中的一条阔五步的三级道上,一个年轻的士兵牵着一个白衣的女孩在奔驰着。他抬头看着将沥干的光亮,一愣神,又带着她在窄小的街上腾起一阵阵黄土雾。女孩的手中抱着一张古琴,古琴的右端已经烧焦了,但其上悠然淡雅的花纹很是不俗。如果你经常在九原城中往来,就不可能不知道她是谁——她是醉翁馆中的歌姬。
九原城中最多的就是酒肆,这里的酒肆却不像别处那么张扬。它们就像一个个沉闷的老人,听着草浪,梁上绕着歌姬清淡的歌声。壁炉里有熊熊的火星,和着干爽的松木香,一阵一阵,钦颜罕古拉烈酒的味道铺天盖地而来,却拧不灭那份淡然。
歌姬是个盲女,她的眼睛只有当中的一点翠鸀,其余白茫茫的一片。她被年轻的军士牵着,只听见呼呼的风声,手里的焦尾琴轻颤着。“别怕,”他说,“我这就去和容将军说,他们不会抓走你的。”话音刚落他便温和地一笑,蓦然想起,她是看不到的。
九原封城,军队在排查城中每一个人。歌姬是自南方踏着薄雪而来的,在最冷的风雪中晕倒在酒肆门前,抱着一张古琴。她被醉翁馆的老板救起,在醉翁馆里一待就是三年。只要有她唱清曲的那一夜,醉翁馆肯定是爆满的——但这跟她有没有户籍无关,在九原城中,甚至没有人晓得她的名字。若是真查下来,她自然是首当其冲的一批。军士知道那些住在西城的、褴褛衣衫的流浪人去了哪儿,他不想她也成为其中一个。清曲、淡淡的笑、软绵绵的手……他不敢想象那些酷刑施加在柔弱的歌姬身上会怎么样。那么好的女孩子,不应该遭受一点罪过啊。
在他周围的士兵们时常提起她的名字,他不过是其中木愣的一个。在好友们竞相送她彩头的时候,他在城墙上换班值夜。看歌姬一个人在井边打水,哼着不成调的南地清曲,他会安静地隐在角落里不出一声。只是后来,歌姬每天打开房门,门庭里都会有满满的两桶水。在她缩在自己黑黢黢的房间里,抱着膝木然地听隔街的巡缴声时,这个陌生人突然拍着她的房门轻声叫她的名字。他说,他会让她活下去。
军士带着她在城中躲躲藏藏了多日,自知也瞒不下去,只好去找守城的容将军求情。他是容将军的亲兵,说不准容将军能放她一条生路。
所有的守城军都一窝蜂堆在城墙上,不过也总有冒冒失失的家伙在街上横冲直撞,从南门到北门,咋咋呼呼地沿着大道报信。他拉着她的手闯到城墙下,粗砺的厚实墙体上,大大小小的屯兵洞和窥孔像是用枪槊出的口子。
天黯了下来,大多大多的云翳遮住了本该明亮的月色。
他慢慢缓下步子,看着城墙上点起的火把,手心湿漉漉的,被热气熏得弥漫了纹理。他不好意思地回过头看了眼盲女,她只是惶恐地抱着琴。她的手干燥、柔软,是一个真正的乐师。
“我们上去吧。”他轻声呵着气讲,怕稍微说重些就会吓到这个琉璃般薄脆的女孩。说完,他就要抬步朝阶梯走去。
女孩却摇摇头,然后一下子放松下来。他感觉到她一路僵着的手缓了气力,温顺地躺在自己的手心,惊讶又腼腆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