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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父母卖血儿摆阔(2 / 2)

她52岁了,但看起来像四十多岁,衣服也穿得很年轻,谁都看得出来,她年轻的时候很好看。邻居们都说,我只不过像了她三分之一,可在学校里,已经有很多男生偷偷地叫我冰美人。我从小只有邻居抱我而没有她抱我的记忆。如同我不喜欢她一样,她也不喜欢我。

c2003年

我交了第一个男朋友,他年纪有点儿大。有一天,我和男友在吃西餐的时候,四婶给我打电话:小冰,你有空吗?回来看看她吧,她生病了。

吃了饭,男友送我去看她。他很懂事,买了很多东西给她。他说:要谢谢她帮助我照顾你那么多年。不知为什么,我很傻地为这一句话感动,拉了他的手去见她。

她坐在门口和人打麻将,谈笑风生看不出来生病的样子。她看见我,瞟了一眼我拉着男友的手:怎么?从小没有爸爸就要找一个像爷爷那么老的人结婚吗?所有的人都看向我们,男友放开我的手。我才恍然记起,他56岁了,比我大33岁。

她站起来,一把把我拉到她身后,她把那些名贵的东西扔到那个男人身上:带你的东西滚!有钱就可以随便糟蹋无知女孩子吗?再不走我找扫把赶你!

时隔7年,她再用类似的方式,骂走了走近我身边的第二个男性。这个老男人像当年那个夺路而逃的小男生一样,很快消失在巷口尽头。她一把甩开我,坐回她的麻将桌上。

我坐在地上,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哭得那样不管不顾。四婶过来扶我:小冰,那老男人经常玩弄女孩子,名声臭着呢。你乖,听她一次吧。

d2004年

又是中秋节。她第一次亲自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去吃饭。饭桌上有她,有四婶,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我知道这是不与我打招呼的相亲。我坐下默默吃饭。她与四婶扯着一些很不着边际的话题。大多说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年轻的男子说:我都知道。我才抬眼看他,他戴了眼镜,我不喜欢。他说:你还记得吗?我是杨阳。初三那年,我们做过一年同桌的。

我入下饭碗,站起来往外面走。当年丢下我逃跑的人,现今怎么可以得到我的爱情?他追了出来,在后面很大声地喊:对不起!我没理。我打电话给她,说:以后再不要理我的事情!

这几年,她渐少强悍地骂人,渐多给我打电话,但我总不习惯她的这种变化。我的冷漠,自然是由她培养而来。我是想与她亲近,像这世间别的相依为命的亲人一般,但我做不来,我只是匆匆地买很多东西回去,送钱回去,然后再匆匆回到我的宿舍。

有一天,那个初三同桌在我下班的时候等到我,递给我一个保温瓶:你外婆给你炖的汤,他笑得很温暖。我接过,冷冷地说谢谢。

我转身上楼的时候,他说:我花了好多年才鼓足勇气来找你,我不会放弃的!我转身往楼上走。他在后面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冷漠!她病得很严重,还在给你煲汤喝!我站在门口,呆了。

才一个多月不见,她瘦成这样子!她老了,很老。她的头发几乎没有黑色的了,还有点稀拉。我从严没有见过她这样子。我走过去,抓住她的手好一会儿,她才醒过来。她说:你回来了?我没事。人总要生病的,也不能总不生病。

我说:我送你去医院!她自然不肯。我不由分说叫了车来,我直觉她一定已经病得很重,而我,快要失去她。

她果然病得很重,胃癌晚期。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其实两年前就知道自己生病,却不肯住院治疗。她躺在病床上,像个瘦弱的孩子。醒着的时候,她很痛,却不哼一声,靠回忆挨过时间。她回忆她年轻的时光,回忆她年纪轻轻就死去的丈夫,回忆她不听话的生下孩子后就死去的女儿。她渐渐不能再说什么话。

有一天晚上,她说要去小解,非要到卫生间去,她已经没有力气起来。我轻轻地抱起她,她很轻。在卫生间放下她的时候,她忽然伸出瘦削的手臂圈住我:囡囡,让我也抱抱你吧。你一定在怪我一直没有抱过你。

我触电般站定,泪如雨下。

那个晚上,她如厕完后,要我细细地替她梳了头。半夜,在我终于困极睡着的时候,她静悄悄地去了。

e2006年

我结婚了,新郎是杨阳。我想起她对我说过的话:你想呀,有哪一个男生会体贴到把外套给一个来了月事的女孩还送她回家?外婆当时打你,只是怕你跟你妈一般,早早恋爱早早生子死于非命。

她给我留下不少钱,四婶说:她不肯去医院,是怕这笔钱没了留不下什么给你呀。那是你外公死的时候留下给她的钱。她没上过什么学,哪里找得到什么工作做?只好打打麻将赚点小零花。

四婶又说:你也别怪她对你冷淡:你妈16岁因为生你死了,她心里不好过。

我的女儿出生了,我喜欢抱着她,对她说话。杨阳说:她才出生两个月,能听得懂吗?我知道,只要你对她好,她一定懂。就像她一样,她多强悍地骂人,可她一直没有离开我。她要走的那天晚上,用她细瘦无力的胳膊抱住我,她说:让我抱抱你吧。

我知道她待我好,但那一个拥抱,我真的等了好多年!

爱到深处是残酷

因为牙疼,我成了一个轮椅姑娘的常客。她医术高明,待人真诚,在这个小镇上人缘特别好,生意兴隆。

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气,我来到了她的牙所。雨天,没有顾客,她在看书。见我进来,她笑着放下手里的杂志。趁她忙碌的时候,我拿起了她看的那本《格言》杂志,随手翻看着,不经意被一首小诗吸引:

最深的爱是残酷

郁葱

我所经历的那些日子像是梦幻

有许多幸福的针叶

和一个充满启示的早晨

我知道,最好的爱其实是一种残酷……

她看我看这首诗,微微一笑:“我很喜欢这首诗,这首诗我想起了母亲。”

她叹了口气,看着我,我静静地注视着她。

我无意贬低我的母亲,她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一个聪慧的大脑;我应该感谢母亲,她用辛苦换来了我的成长,尽管成长的岁月、雷鸣电闪。

我的家庭并不富有,上有哥下有弟,父亲微薄的工资只能糊口,哪有什么钱给我这个天生就患小儿麻痹的“丫头片子”看病呢?老祖宗留下的遗训是不能改的:丫头不值钱。

但我却有个轮椅。因为父亲会做木匠活,家里经常放着一些别人的旧家具。父亲利用业余时间给这些旧家具翻新,也能为家里赚点零用钱。加上母亲聪明能干,家里还喂养了一些鸡、猪等。和邻居们比起来,我的家境还是可以的。

如果说父亲对我不闻不问我可以接受,可母亲对我的态度简直让我无法忍受:她从不放弃对我的呵斥,甚至打骂。因为整日劳作,她的巴掌非常有力,有时一个巴掌打过来,我会连人带轮椅一起跌倒在地上。从我懂事起,我就不曾叫过她一声“妈妈”。我在书中看过许多母亲,我觉得,妈妈是我困苦时的依偎,伤心时的安慰,快乐的分享,然而这个给我了生命的女人只是我伦理上的母亲。

七岁那年,看小伙伴们蹦蹦跳跳地上学,我羡慕得心里发慌。父亲不同意我上学,母亲和父亲吵了几天,父亲终于让了步。那天,哥哥背着书包等我上学,我赖在床上不起来,我不敢上学,我害怕见到陌生面孔。母亲来到了我的床前,不容分说,一把掀起我的被子,巴掌重重地落到了我的屁股上,屈辱和愤怒让我迅速地穿上了衣服,摇着轮椅跟在哥哥的后面。

就这样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学校,一位和母亲差不多的女老师接待了我。轮椅被她放到了外面,我被她抱到了教室里。

那天晚上,饭桌上,我说得最多的就是老师。母亲停下盛饭的手,冷冷地盯着我:

“你不要指望别人能帮你,路是靠自己走的。”

再到学校,我坚决拒绝老师的照料,拄着双拐一点一点地挪到了座位,同学们都惊讶地看着我,老师却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同桌李红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她学习好,心地善良,人缘好。我喜欢看她快乐的样子,更喜欢的她头上的蝴蝶结,那漂亮的蝴蝶结随着她的跳动而翩翩起舞,实在让人眼馋。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上体育课,我来到了户外,看着同学们蹦蹦跳跳地玩耍,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李红从远处跑了过来,不由分说便把我推向场,摘下头上的蝴蝶扎在了我的头上,同学围着我快乐地唱起了歌。体育老师笑眯眯地站在我们的外围,欣赏着大家出色的表演。一种愉悦在我的心头荡漾,我快乐地全身发抖,说不出话来。放学的时候,我把蝴蝶结偷偷地放到了书包里。

回到了家,母亲察觉到了我的变化,我就讲了体育课上的事。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喊来哥哥帮她在火灶旁拉风箱。一会的功夫,她拿来一盆熟鸡蛋,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放到我的书包里。我诧异地望着母亲,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给别人带来了麻烦,应该感谢人家。明天就给全班同学一人一个鸡蛋。”

母亲一边说一边往我的书包蛋,突然,她停住了手,目光狠狠地盯着我:“你偷了人家的东西?”

我吓得全身颤抖,可越紧张越说不出话来。见我不说话,母亲怒气冲冲,她找出了一根藤条,没头没脑地狠狠地抽打我。我满地打滚,哥哥护着我,哀求母亲不要再打了。母亲丢下了手里的藤条,脸色铁青,坐在地上喘气。

我以为母亲不会再让我上学,而且我也不想去上学,我怕见到李红,怕她问起那个蝴蝶结。

哥哥背上我的书包,把轮椅推到我的面前,我低着头,不肯上车。哥哥急了,大声喊起来。母亲快步走到我床前,没有等她动手,我赶紧上了车――我害怕母亲的大巴掌,那大巴掌让我心悸!

当我来到学校时,母亲已经等在教室门口了。她把那个蝴蝶结还给李红,用温和的语调向李红道歉:“孩子,对不起,她不会再偷你的东西了。”

李红惊异地望着我的母亲:“阿姨,是我送给她的。”

母亲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语气生硬起来:“我的孩子不用别人施舍,以后不要给她东西了。”

老师的劝说让母亲释然,她从哥哥手里接过我的书包,从里面拿出鸡蛋递给老师:“孩子给大家添了不少的麻烦,这个送给大家吃吧。”

母亲临走时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老师凝望着母亲的背影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把鸡蛋分给了同学们。

我与母亲的隔膜越来越厚,哥哥成了我与母亲的传声筒。

三年级的时候,班里转来了一个又高又大的男生张强,是镇长的儿子。他的顽皮与恶劣让同学们敬而远之。他坐在我的后面,上课的时候,他一会儿用剪刀剪我的头发,一会儿把我的椅子挪来挪去,搅得我听不成课。老师对他不敢深管,因为老师是个民办老师,“转正”的大权掌握在他爸爸手里。

老师的放纵让他得寸进尺。一天放学,他竟然把我的轮椅藏了起来,我急得直哭,老师怎么劝说也不管用。哥哥来接我回家,看到我被张强欺负,拚命冲向张强,两个打了起来,老师也没有拉开他们。我哭着喊着,嗓子都哑了。

张强终于把轮椅交了出来。哥哥推我回家,路上谁也没有开口。走到半路的时候,我叫哥哥停下,细心地为哥哥擦拭脸上的血。

回到了家里,哥哥躲着母亲,可父亲还是发现了他脸上的伤痕。在父亲的逼问下,哥哥道出了实情。母亲惊讶地听着哥哥的讲述,口一直张着合不上。哥哥讲完了,母亲一下子把手里的东西丢下,拉起哥哥,推起我就走。父亲劝道:“算了吧,不要闹了。”

母亲不理父亲,推着我向镇长家里走。母亲走得很急,道路不平,小石子让我的轮椅颠簸,我有些恶心。

母亲对着镇长夫人破口大骂,她把衣服扯开了,露出里面破旧不堪的内衣,头发凌乱得不成样子。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口出脏话的女人是我的母亲!她是个地地道道的泼妇!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可平日里盛气凌人的镇长夫人却一个劲儿地向母亲赔不是,真是鬼怕恶人!

经历了这次风波,学校里没有人再敢欺负我。我的学习越发努力,成绩遥遥领先。这让母亲很欣慰,她时常背地里对邻居夸我,但在我的面前依旧冷若冰霜。

我不再认为自己是无用的人,尽管高中的大门不肯为我打开,我对自己的前途却充满信心。我想学牙医,我想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母亲怪怪地盯着我看了半天,摇摇头。我知道母亲的难处,哥哥马上要考大学,两个弟弟还在上学,家里的负担一天天加重,父亲有些喘不过气来,但倔强的我一点也不让步。

母亲见我态度坚决,犹豫了好久,提出一个条件:如果我能在生活上自理,她就同意我去外地学牙医。

我咬咬牙,痛快地答应了母亲的条件。可坐轮椅的人能在生活上真正自理是何等艰难!当我为自己洗衣服的时候,当我弯腰为自己拿东西的时候,当我推着轮椅在屋里进进出出为家人准备饭的时候,摆在我面前的是一道道沟壑。然而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同时涌上我的脑海:为什么他们能行,我就不行?

母亲不仅不肯帮我做这些事,当我做不好时,她的责骂铺天盖地,有时她气不顺还要对我丢巴掌。

一个下雨天,炉子不好烧,屋子里烟雾弥漫,我在烟雾中艰难地为家人准备晚饭。母亲从外面进来,一个巴掌便打了过来,我跌倒在地上,嘴角微微有些疼,舌头上有些腥味。我恨透了母亲,发誓走出这个家门。一定要远离这个魔鬼母亲。

终天可以走出这个家门了。我为自己争取了学习的机会。在省残联的帮助下,我来到了外地医学院。母亲陪我去上学。在火车上,除了必须要说的话外,其余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好在我也习惯了,只顾自己看书,或者看看窗外的景色。

天黑下来,母亲到餐车为我买了一份盒饭,自己则拿出了从家里带来的鸡蛋,就着开水下咽。我把盒饭推给她,她对我瞪起了眼睛,我吓得赶忙拿起了筷子。

在医学院里,我遇到了更大的麻烦。我只有初中毕业,生活中的种种不便我能克服,可啃起密密麻麻的字母,简直是啃天书,我有些泄气。夜晚躺在床上,望着天空冷冷的月亮,我想到了母亲冷冰冰的脸色,如果要离开那个给了我生命却将我打入地狱的母亲,我只有走求学这条路。

手捧鲜红的毕业证书,我的眼泪流了下来,这是我付出常人几倍的艰辛才换来的心血。那漆黑的夜晚,啃着馒头的日子,受人冷眼的课堂,一幕幕让我难以忘却,我咬着牙关度过了一重重关卡,终于可以用知识为自己赢得别人的尊重。

我在这个小镇上为自己开了个牙所,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因为年轻,因为我残疾,没有几个人来找我看牙,我连基本的生活也难维持。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是不是我真的不行?

开业的第十天,牙所刚刚开门,呼啦啦挤进来一群人找我看牙,我看到了母亲的许多好朋友。我有些发晕,可还是认真仔细地为他们检查了牙病。我的热情和认真让这些人感叹,他们在人前为我做了宣传。没几天,我的牙所兴旺起来。

梦幻般的岁月磨练了我坚强的性格,母亲的残酷让我懂得了世事的艰难。当我明白这个道理时,母亲正在医院同肝癌做痛苦的斗争。看到母亲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我想起了母亲对我的好来。那段时间,我放弃了牙所,一直陪伴在母亲的身边。母亲临走的时候,再没有了往日的冷酷,不舍的眼光总在看我,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送走母亲的当天,哥哥把我拉到了外面,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对我道出了真情:在母亲的几个孩子中,她最疼的是我。

我震惊了,根本不相信。哥哥点着我的头叹息:“你呀,好好地想想!为了让你上学,妈受爸爸多少气?为了不让人欺负你,妈到镇长家里骂人;为了你的理想能实现,妈狠下心来提出那个条件,并且警告我们谁也不要帮你,只为了在她走后你能独立地生活;在你的牙所不景气的时候,妈为了帮你,厚着脸皮去求朋友帮忙,并且把你收人家的钱都退还给人家……”哥哥的话让我醍醐灌顶,我想起了母亲所做的一切,她冷酷的外表下掩藏着对残疾女儿最深的爱啊。母亲没有对我说什么,却用她的行动告诉我怎么样做人的道理。

她讲完了她的故事,我泪流满面,心里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郁葱的这首小诗:

……这个日子过后,不知道什么经历

还能使我们充满激情

有傍晚那金色的山顶

我们看着一只鸟将一枚草叶

衔进一棵白杨顶端的鸟巢

而我们,仅仅只能落下一滴泪……第六章

妈土炕

北方的农村家家都睡土炕,一间屋子,两米长占满屋子宽度的炕被称为满间炕。泥一堵炕墙,几根支撑的柱子,然后拼上泥和着麦草千捶万捶砸成晒干的炕面,就成了农村人一代一代传衍子孙,流完汗休憩的地方,我和哥哥都是在这样的土炕上长大,这不我的侄子同样也在土炕上长成了大小伙。

妈土炕很粗糙,炕墙用水泥提浆抹平,为了美观又抹了白灰,可由于农闲时坐在炕沿上喧荒的大妈、婶婶脚不小心踩在炕墙上,那雪白的炕墙感觉脏兮兮的,到不感到美。一回老家妈妈就念叨:“瞧那炕墙变成黑的了,要买来些白灰刷刷就好了。”我安慰妈妈:“就你一人睡,别刷了,再说,我们都商量好了请你去我家安度晚年呢。”妈妈总是说:“不去不去,你们的床那有我的炕舒服。”妈妈老了,乌黑的头发已经灰白,那蹒跚的脚步真让我害怕她摔倒,每次三番五次邀请她到我家,她总是说睡不惯咱们的床。到冬天,我都会想起妈妈背来麦草,跪在炕洞门前气喘吁吁煨炕的艰难,都会下决心挟持妈妈到我家来,可呆不了一个星期,她就说这不舒服,那不舒服,鸡、羊被饿着,吵着要回家,拗不过她只好将她老人家送回家,她就喜欢睡她的土炕。一页席子,一条羊毛擀的毡,一条棉花纹毯,一个床单铺在上面,炕的两个拐角整齐的叠着被褥,中间放着枕头,这就是妈妈土炕上的用品。妈妈用不了这么多被褥,但她准备好她的孩子们回家看她时用的。妈妈枕头边总放把笤帚,下炕之前总要把被子叠整齐,床单拉平,用笤帚把炕扫个遍,什么时候进家门,妈土炕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自从孩子上幼儿园,学画、学舞蹈、学钢琴几乎占用了我所有的业余时间,一年回不了几次老家,即使来也是看看,履行公事似的给妈妈送生活费,呆不上一个小时就走,好几年没睡过妈土炕了,妈妈也习惯来去匆匆的我。今天,我又要匆匆离去,孩子五点的钢琴课,从不说什么的妈妈忽然嘟哝着说:“做公家的人就是不自由,冬天什么时候闲了,睡睡热炕你的腿就不疼了。”这时心中忽然酸酸的,三十多岁了,还总是让妈妈惦记,她的心里只有自己的孩子。爸爸走时,妈妈和我现在的年龄一样大,三十八岁,那时我也只有九岁,依稀记得,爸爸是修房子时,从屋顶掉下来摔成高位截瘫,爸爸所在的学校想尽一切办法,把爸爸送到省城医院治疗,但一年后爸爸还是离开了我们。我们兄妹四人失去了爱我们的爸爸,爸爸的学校失去了优秀的老师,妈妈失去了亲爱的丈夫,爷爷失去了孝顺的儿子。从此,妈土炕上少了欢笑,少了打闹,留下的只是无尽的叹息和流不完的眼泪。妈妈用压不弯的脊梁扛起了这个负债累累,濒临灭亡的家,妈土炕成了她唯一结实的“依靠”,唯一能够倾听哭诉的忠实的“听众”。妈妈总是在夜深人静时睡在土炕上抽泣,声音是那么压抑,生怕惊醒睡在身边的儿女,又是那么凄凉,那么撕心裂肺,似乎在向上天求助。每当还有几颗顽皮的星星眨眼时,妈妈又扛着农具上地了,她没命的侍侯着九亩责任田,总想让她的汗水洒在地里,变成金蛋蛋,让我们兄妹四人吃好快快长大。当漫天星斗时,妈妈拖着疲惫的身躯踏进家门,吃完饭,妈妈坐在炕上为我们纳鞋底,或者缝制衣服,而我们则一字摆开,爬在炕上学习,这时土炕上只有“媸拉媸拉”扯麻绳的声音和唰唰的写字声。就是我在城里上师范时,穿的也是妈妈在炕上纳的千层底,现在脚底仍然垫的是妈妈在炕上锈的花鞋垫。就这样妈妈送出了一个个孩子,送走了八十多岁的爷爷,她也就像一盏熬尽灯油的灯。六十多岁的妈妈已变成了颤巍巍的老太太,那双枯糙的的手女儿柔嫩的笑脸,孩子总喊:“姥姥的手扎脸。”此时我的心像针扎般灼疼,孩子啊,你可知道姥姥这双手有多伟大,这双手承载了多少的母爱啊!

那是父亲走后的两年,妈妈在土炕上用她粗糙的双手给我打好行李,破天荒给我做了新衣服,骑着爸爸曾经骑过的旧自行车,把我送进爸爸曾经执教的中学,告诉我要像爸爸一样做有学问的人。八十年代初的乡村中学,住宿条件可想而知,冬天加炉子,可煤块怎么也烧不旺(掺的土太多),西北风呼呼地从门缝里灌进来,宿舍像冰洞,满手满脚都是冻疮,从此也落下了风湿性关节炎,到现在也是准确的天气预报,下雨下雪,腿就疼。一天吃炒面加干馒头,本来身体素质就差的我,常常抱着胃喊胃疼。每天盼着到周六,回家在妈妈早已煨好的热炕上捂热冻僵的脚,吃上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条,对我来说是多么幸福的事。晚上睡在热炕上,妈妈把滚烫的辣椒水端到炕上,一边泡脚(治疗冻疮的土方),一边听我汇报学习情况,妈妈总会露出久违的笑容。就这样穿着妈妈在炕上为我赶做的一双双千层底的鞋,我走进了师范,并以优异的成绩选留在城市任教,终于完成了妈心愿――做爸爸一样优秀的老师。喧嚣的城市,钢筋水泥的冷漠,物欲横流的侵蚀并没使我忘记妈土炕上的欢乐,哀叹、眼泪,但在竞争激烈的时代,在知识不断更新的时代,我必须学会不断努力,再说爸爸曾经对学生的钟爱也赋予了我对教育事业不懈追求的动力,我的很多时间给了学习,给了我的学生,给了我的女儿,给妈有多少?可妈妈总惦记我的胃病,我的腿病,妈妈,什么时候才能想到你已经是一盏耗尽油的灯?

现在,妈妈已经不能在田间劳作了,但她依然闲不住,养了二十多只鸡,六只羊,就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老屋,睡在她的土炕上。哥哥的新瓦房窗明几净,暖气热烘烘的,和我们的楼房没有两样,多次请她去住,她也不去,她舍不得老屋,舍不得爸爸给她修的土炕,忘不掉土炕上的欢乐、痛苦。她说睡在这炕上塌实。我知道,妈妈为什么不爱睡床,天冷虽然有电褥子,但填在炕洞里的麦草点着后有余温,那余温烧的炕可以捂热妈妈那颗凄苦了多半辈子的心,这是电褥子无法比拟的,电褥子说关就关了,一点余温没有,土炕不一样,麦草烧完后,可以让碎草渣燃烧,停了明火还有暗火,暖暖的聚在炕洞,给炕奉献余热,这同亲情、友情,爱情一样,因为有真爱,即使分别,也会在暗中给你温暖。这种爱怎能不叫人感动呢?妈爱多像她的土炕!

我在想,这个寒假,我什么也不做了,带着女儿回家,睡在妈土炕上,陪妈妈说说话,给妈妈做顿饭,替妈妈煨煨炕,其乐融融的过过恬静的农村生活,享受享受妈妈永无至尽的爱,四十天,兴许真会治好我的腿病,兴许也会让女儿学会舞蹈课、绘画课、钢琴课上学不到的东西。

孝心无价

我不喜欢一个苦孩求学的故事。家庭十分困难,父亲逝去,弟妹嗷嗷待哺,可他大学毕业后,还要坚持读研究生,母亲只有去卖血……我以为那是一个自私的学子。求学的路很漫长,一生一世的事业,何必太在意几年蹉跎?况且这时间的分分秒秒都苦涩无比,需用母亲的鲜血灌溉!一个连母亲都无法挚爱的人,还能指望他会爱谁?把自己的利益放在至高无上位置的人,怎能成为为人类献身的大师?

我也不喜欢父母重病在床,断然离去的游子,无论你有多少理由。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动,不必将个人的力量夸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在一位老人行将就木的时候,将他对人世间最后的期冀斩断,以绝望之心在寂寞中远行,那是对生命的大不敬。

我相信每一个赤诚忠厚的孩子,都曾在心底向父母许下“孝”的宏愿,相信来日方长,相信水到渠成,相信自己必有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可以从容尽孝。

可惜人们忘了,忘了时间的残酷,忘了人生的短暂,忘了世上有永远无法报答的恩情,忘了生命本身有不堪一击的脆弱。

父母走了,带着对我们深深的挂念。父母走了,遗留给我们永无偿还的心情。你就永远无以言孝。

有一些事情,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无法懂得。当我们懂得的时候,已不再年轻。世上有些东西可以弥补,有些东西永无弥补。

“孝”是稍纵即逝的眷恋,“孝”是无法重现的幸福,“孝”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往事,“孝”是生命与生命交接处的链条,一旦断裂,永无连接。

赶快为你的父母尽一份孝心。也许是一处豪宅,也许是一片砖瓦;也许是大洋彼岸的一只鸿雁,也许是近在咫尺的一个口信;也许是一顶纯黑的博士帽,也许是作业簿上的一个红五分;也许是一桌山珍海味,也许是一只野果一朵小花;也许是花团锦簇的盛世华衣,也许是一双洁净的旧鞋;也许是数以万计的金钱,也许只是含着体温的一枚硬币……

但在“孝”的天平上,它们等值。

只是,天下的儿女们,一定要抓紧啊!趁你父母健在的光阴。第七章从前的妈妈暑假后要读四年级的凯儿,这几天开始看福尔摩斯了。到处都可以看到他拿着书聚精会神地研读,在墙边、在树阴下、在大沙发椅的角落里,我的小小男孩整个人了福尔摩斯诡异神秘的世界,任谁走过他的身边,他都来不及理会了。

但是,偶尔他会忽然高声呼唤:

“妈妈,妈妈。”

我回答他之后,他就不再出声了。有时候,我在另外的房间里,没听见他呼唤,他就会一声比一声高地叫着找过来,声音里透着些微的焦急和害怕,等他看见我的时候就笑开了,一言不发地转身又回去看他的书,我在后面追着问他找我什么事?他说:

“没事,只是看看你在不在。”

我不禁莞尔,这小男孩!他一定被书中的情节吓坏了,又不肯向我透露,只好随时回到现实世界来寻求我的陪伴。只要知道妈妈就在身边,他就可以勇气百倍地重新跟着福尔摩斯去探险了吧。

因此,这几个炎热的下午,我都故意找些事在他的身旁走来走去心里觉得很平安,知道我的小小男孩还需要我的陪伴,我是个幸福的母亲。

我以前总认为母亲并不爱我。那是因为,我一直觉得,我是五个孩子中最不值得爱的一个。我没有两个姊姊的聪慧与美丽,没有妹妹的安静柔顺惹人怜爱,又不像弟弟是全家惟一的男孩。我脾气倔强又爱猜疑,实实在在是这个家里多余的一个。

但是,我又很希望母亲能爱我。

对我说:“你是我最爱最爱的宝贝。”

然而,母亲一向是个沉默的妇人。从我有记忆开始,我总是跟在外婆的身旁,母亲好像从来也没搂抱过我。她总是怀里抱着妹妹或是弟弟,远远地对我微笑着,我似乎从来也没能靠近过她。

长大了以后,有时候觉得不甘心,我有时候也会撒娇似地赖在她身边,希望她能回过身来抱我一下,或者亲我一下。可是,无论我怎么着她,暗示她,甚至嬉皮笑脸地央求她,母亲却从不给我任何热烈一点的回应,她总会说:“别闹!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怕别人看了笑话你!”

我每次都安静地离开她,安静地退回到我自己的角落里去,心中总会有一种熟悉的不安与怨怼,久久不能消逝。

一直到我自己也有了孩子。

孩子刚生下来的那几个月里,和母亲住在一起,学着怎样照料小婴儿。有一天,母亲给我的孩子戴上一顶遮风的软帽,粉红的帽檐上缀着细小的花朵,衬得我孩子的面容更像一朵馨香的蔷薇,母亲忽然笑出声音来:“蓉蓉,快来看,这小家伙和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啊!”说完了,她就把我的孩子,我那香香软软的小婴儿抱进她怀里,狠狠地亲了好几下。

我那时候就站在房门口,心里像挨了重重的一击,一时之间,又悲又喜。

我那么渴望的东西,我一直在索求却一直没能得到满足的东西,母亲原来在一开始的时候就给了我的啊!可是,为什么要在这么多年之后,才让我知道才让我明白呢?为什么要安排成这样呢?

我收拾书桌或者衣箱的时候,慈儿很喜欢站在旁边看,因为有时候会有些她喜欢的物件跑出来,如果她软声央求,我多半会给她,有时候是一把西班牙的扇子,有时候是一本漂亮的笔记薄,有时候是一串玻璃珠子,她拿到了之后,总会欣喜若狂,如获至宝。

这天,她又来看热闹了,我正在整理那些旧相簿,她拿起一张放大的相片来问我:

“这是谁?”

“这是妈妈呀!是我在欧洲参加跳舞比赛得了第一时的相片啊!”

“乱讲!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跳彩带舞?”

相片上的舞者正优雅地挥着两条长长的彩带,站在舞台的正中,化过妆后的面容带着三分羞怯七分自豪。

“是我啊!那个时候,我刚到比利时没多久,参加鲁汶大学举办的国际学生舞蹈比赛,我是主角,另外还有八位女同学和我一起跳,我们……”

话还没说完,窗外她的同学骑着脚踏车呼啸前来,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女儿一跃而起,向着窗外大声回答:

“来了!来了!”

然后回身向我摆摆手,就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我走到门口,刚好看到她们这一群女孩子的背影,才不过是中学生而已,却一个个长得又高又大,把车子骑得飞快。

我手中还拿着那一张相片,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告诉我的女儿听。我想告诉她,我们怎样认真地一再排练,怎样在演出的时候互相关照,在知道得了第一的时候,男同学怎样兴奋热烈地给我们煮宵夜吃、围着我们照相:其实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校内活动而已,但是因为用的是中国学生的名字,在二十几个国家之中得了第一,就让这一群中国学生紧紧地连接在一起,过了一个非常快乐的夜晚。

我很想把这些快乐的记忆告诉我的女儿,可是我没有机会。在晚餐桌上,是她兴奋热烈地在说话,她和她的同学之间有那么多有趣和重要的事要说出来,我根本插不进嘴去。

整个晚上,我都只能远远地对她微笑。

在把病情向我详细地分析了之后,医生忽然用一种特别温柔的语气对我说:

“无论如何,你想再要回从前的那个妈妈,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了。”

医生年纪大概也有六十开外了,穿得很讲究,有种温文的气质,也有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智慧和洞察。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有一段极短的停顿,好像知道在这个时候我应该已经开始流泪了。

可是,我不上当,我就是不肯上当,我一滴泪水也没让它显露出来。我是不会轻易上当的。在这世间,有些事你可以相信,有些事却是绝对不能相信的。绝不能流泪,一流泪就表示你相信了他的话,一流泪就表示你也跟着承认事实的无法改变了。

母亲虽然是再度中风,但是,既然上次那样凶猛的病症都克服了,并且还能重新再站起来,那么,谁敢说这一次就不能复原了呢?谁敢对我说,我不能再重新得回一个像从前那样坚强和快乐的妈妈了呢?我冷冷地向医生鞠躬道谢,然后再回到母亲的病床旁边。母亲正处在中风后爱睡的时期,过几天应该就会慢慢好转的。等稍微好了一点之后,就可以开始做复原运动,只要保持信心,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父亲和妹妹们都打过长途电话来,说是会尽快回来陪她。我想,这位医生并不太认识我的母亲,并不知道她的坚强和毅力,所以才会对我说出这样一个错误的结论来。

到了夜里,我离开医院一个人开车回家,心里仍然在想着医生白天说的那一句话,忽然之间,有什么在脑子里闪了过去,我因为这突来的意念而惊呆住了。生说的,其实并没有错啊!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从前的那个妈妈一天一天地在改变,从来也没能回来过啊!

到底哪一个才是我从前的那个妈妈呢?

是第二次中风以前,在石门乡间,那个左手持杖一步一顿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呢?还是再早一点,第一次中风以前,和夫婿在欧洲团聚,在友人的圣诞聚会里那个衣衫华贵的妇人呢?还是更早一点,在新北投家门前的草地上,和孩子们站在一起,笑起来仍然娇柔的那个母亲呢?还是更早一点,在南京的照相馆里,怀中抱着刚刚满月的幼儿,在丈夫与子女环绕之下望着镜头微笑的那个少妇呢?还是更早一点,在重庆乡间的山野里,仓皇地躲避着敌人的空袭,一面还担心着不要惊吓了身边孩子,不要压伤了腹中胎儿的那个女子呢?

还是更早、更早,在一张泛黄的旧相片上,穿着皮质黑呢长大衣,站在北平下过雪的院子里,那个眼睛又黑又亮的少女呢?

还是更早、更早,我只是不经意地听说过的,在内蒙古的大草原上,那个十岁左右,最爱在河床上捡些圆石头回家去玩的小女孩呢?

从前的妈妈,从前的妈妈啊,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为了我们这五个孩子,从前的那些个妈妈就一天一天地被遗落在后面,从来也没能回来过啊!

现在的妈妈当然是可以再复原,然而,却也绝对不再是我从前的那个妈妈了。

“妈妈,妈妈。”

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我轻轻呼唤着在那些过往的岁月里对我温柔微笑的母亲,我从前那些所有的不能再回来的母亲,不禁一个人失声痛哭了起来。

车子开得飞快,路好黑好暗啊!

妈梦

我多么希望我没有打开那个破旧的松木箱子啊!因为在它的里面,有一个外面包着一层小棉被的盒子,这个盒子对我来说简直是太熟悉了,盒子的上面用铅笔写着“采用信”。如今,盒子上依旧残留着妈妈平素最喜欢佩戴的玫瑰的芳香,那香味虽然已经很微弱了,但是却仍旧那么清新,那么怡人。我凝视着这个盛放着妈妈作品的盒子,那如烟的往事有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无尽的悲伤则像浓雾一样弥漫了我整个身心。她那成为一位作家的美好梦想最终也没能够变成现实。

早在20年前,我就第一个知道妈妈非常地想成为一位作家。记得有一天,她坐在厨房里的餐桌旁,伏案疾书,她正在写她刚刚卖掉的那匹心爱的马儿和那幅年代久远的古画这件事,她一边写着,一边揩着顺着脸颊悄悄地流淌下来的泪水。那时,我们已经没有钱付房租了。

妈妈并没有把她的这篇文章投到任何一家报刊去,但是,就在那天之后,我发现妈眼睛里又闪烁着一种新的神采。“孩子们,”她对我们说,“你们的妈妈将会成为一位作家的。我感到上帝想让我今后写些小说,写些能够鼓舞别人的士气、振奋别人的精神的小说。”

于是,她买来稿纸和文具,并且订制了名片,上面印着她的姓名、家庭地址以及“作家和讲师”的字样。她说,认真而又正确地处理一些细节问题是非常重要的。如果附信看起来非常适当和有礼貌的话,那么就有可能会读她的作品。

接着,她把地下室的一个角落清理干净,把一扇门搭在两个文件柜上当做书桌,又从爷爷那里借来一台打字机。但是,至今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放在她的书桌上文具旁边的一个盒子,无论是打开还是关闭,也无论拿起或者放下,她总是那么小心翼翼。盒子的外面包着一层点缀着蓝色的小勿忘我花的米色的小棉被,她用一条淡蓝色的缎带把它紧紧地系了起来,并且还充满自信地写上“采用信”几个字。我想她一定从来没有想到过她可能会被一些拒绝,而且还会收到一些退稿。

就这样,妈妈开始收集素材,并且还买了一本《作家指南》,正式开始了她的写作。但是,就在她即将完成她的第一篇文章之前,爸爸离开了我们。猛然之间,妈妈陷入了困境,不得不独自承担起照顾和养育孩子的重任。她总是抽出时间来写一些鼓励我们的便条,塞在我们的午餐盒里或者是放在我们的衣兜里――这样一来,她就没有多少时间来创作她的小说了。虽然如此,妈妈却对我们说:“亲爱的,别为妈妈担心。上帝既然给了我这个梦,那么他就一定会关照它的。”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许多年转瞬而逝了。虽然我已经记不清妈妈是什么时候把这个盒子和那些文具收起来的,但是我仍旧清楚地记得它们不再摆放在她的书桌上的那一天。有时候,当我看见妈妈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的时候,我就想,此刻,妈妈一定是正在写她的小说呢。但是,事实往往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因为在那之后,我才发现她总是在写些信函,不是写给我的一个在军队服役的兄弟,就是给一位女人寄一张明信片,或者是给我爷爷写一封使人感到愉快的短信。

当我们几个孩子都长大、各自建立了家庭、离开妈妈以后,我想她是多么希望能够有时间来进行写作啊!但是事与愿违,一件件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妈弟弟在一次严重的交通事故中受了伤,她必须去看望他、照顾他;我的姐姐刚刚生了孩子,妈妈也必须去照顾姐姐和她的孩子;爷爷又得了重病,为了能得到周到的照顾,他也搬到了我们家与我们同住;此外,还有一位孤身一人的邻居,无依无靠,只能向我妈妈寻求帮助……妈妈从来没有发表过一篇文章,没有过一本书,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写作。

此刻,我把手伸进这个松木箱子里,将那个写着“采用信”的盒子取了出来。让我惊奇的是,这个盒子竟然非常沉重。它的外面捆着一条淡蓝色的缎带。

“盒子里究竟都收藏了些什么呢?”我沉思着。然后,我抑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这个盒子,开妈阅读那些静静地躺在盒子里的“采用信”。

“谢谢您,妈妈,谢谢您每天给我写来的信。如果没有这些信,我是绝不会通过海军的新兵训练的。”

“我只是通过这封信告诉您,我姐姐对您在她生病的那些年月里给她写来这么多支持她、鼓励她的信是多么的感激啊!”

“谢谢您在我抚养我的小毛孩的这段漫长的日子里一直写信给我,帮助我,安慰我。”

“谢谢你抽出时间来专门给我寄来这么漂亮的明信片。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老人总是觉得没有谁还会想到我们,也没有谁还会来关心我们的。”

“当我处于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您的信飞到了我的身边。您鼓励我勇敢地面对一切困难和挑战。如今,我已经是我们这个团体中最好的销售员之一了。”

“妈妈,谢谢您给我写了这么多的信,正是这些信帮我度过了那段最困难的日子,它们使我在那段日子里始终保持着头脑的清醒,神志的清明。非常感谢您对我的始终如一的支持、祈祷和信赖,尤其是,您的爱!”

的确,上帝确实帮助人们实现了梦想――虽然妈妈没有发表过一篇文章,没有过一部书,但是,她确实是一位作家。

爱能改变一切

我婚礼那天早晨,阳光明媚而温暖。一切都很顺利。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就要来临了。我穿着母亲亲手为我缝制的美丽的绸缎衣服,内心充满了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

然而,就在这时,醉熏熏的父亲东倒西歪的向我走来。是的,这个时刻,每个新娘是不能没有父亲的挽着她的手,把她亲手交给新郎的。父亲嘴里呼出的烈酒熏得我几乎窒息,他伸出手挽起我的胳膊时竟险些跌倒。与此同时,《婚礼进行曲》响起来了――是迈步向前走的时候了。

我极力掩饰,装出美丽的微笑,用尽全力支撑着我的父亲,不让他倒下。本来应该是父亲挽着我,可现在是我在架着他的身体向前走。他每走一步都踩在我长裙的下摆上,让我不断地和他一起出丑。等到我握着新郎的手站在圣坛上,对我来说,婚礼中最重要的部分已经给败坏掉了。我生气,内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天哪!那一刻我决定永远不原谅我的父亲。

在我的记忆里,从我还是一个小女孩起,父亲就是一个“酒鬼”了。他的嗜酒对我们家庭的影响太大了,他的恶习一直不断升级,终于有一天导致了他和妈妈婚姻的破裂。

那天我看见父亲把他所有的东西都装进汽车。我不相信他真的要离开我们,问道:“爸爸,你要到哪里去?”他回答我:“我在市区找到一份工作,必须到那里去住一段时间,不过,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过来拥抱我,吻我的额头。

我的心中保留着一个孩子的希望,以为他总有一天会回家。但是,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之后,每个星期六我带着妹妹和他相聚一次。我希望我能说那些日子是快乐的,但实际上,那些日子大多是在等待中度过的。我们坐在汽车里,因为父亲要去酒馆里“打几个电话”。我对他的怨恨越积越深,并且持续增长,终于在我结婚那一天达到了峰巅。

我永远也不原谅父亲的决定持续了3年,一直到生下自己的儿子后,我开始常常想起父亲,开始对父亲放心不下。我爱我的孩子,他个我带来了无尽的欢乐。我看到我的丈夫也和我一样,他不断地抱儿子,轻轻地吻他,为他唱着摇篮曲。我忽然想起我的父亲,我小时侯他也是爱我的。我不禁自责,自责我的残忍。我忽略了没有父亲就不会有我的事实,而没有我怎么会有我的儿子?怎么会有儿子的到来带给我们的莫大惊喜?这惊喜要存在于我们的一生之中啊!而我却从来都没有爱过父亲,没有对他的感恩。这样一想,我意识到父亲的嗜酒不过是一种病,而我对自己父亲的病怎么能怨恨,怎么能漠视不管呢?我实在无法再原谅自己了。从生儿子的第20天起,我开始“跟踪”父亲――经常把醉得一塌糊涂的他架到我的车上送回他的寓所。

父亲61岁生日即将来临之时,我去为他打扫房间,正赶上他烂醉如泥地睡在床上。给他换新床单时,我用足力气想把他抱起来放在地板上,可没想到原本高大的父亲竟然那么轻,抱他时我因用力过猛,一下想后仰去,父亲和我一起跌坐在地上。他被摔醒了,泪水一颗一颗地流出来,浸失了了我的臂弯。我也在流泪,我们一起默默地哭了很久很久。那天临走时,我告诉父亲:“除非你立刻戒酒,否则您就活不到把您的小女儿亲手叫给她的新郎的那一天了!”当时距我妹妹的婚礼还有6个月。这是我结婚三年来第一次向父亲开口说话。

第二天,父亲的医生一早就给我打来电话,说我的父亲住进了戒酒治疗中心。我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妹妹,我们对他的做法感到由衷的欣慰。

一天,父亲的医生在电话里告诉我:“别期望出现奇迹,你们的父亲已经退休了,独自居住,并且有多年的奢酒历史。他会旧病复发的!”我告诉医生:“不,我决不让妹妹的婚礼重复我的婚礼那难堪的场面,我要让父亲离开戒酒中心后和我住在一起,我相信奇迹会出现的。”

终于有一天,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父亲在戒酒治疗中心打电话给我,问他是否能单独见见我。当我赶到戒酒中心,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为我给你和家里其他人带来的所有痛苦感到抱歉。我知道我没有几年好活了,但我希望在余下的日子里,我能够清醒的活着。”父亲拉起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问道:“你会原谅我吗?”

“会的!”我毫不犹豫地说,“我会原谅您,爸爸,也请您原谅我,我以前从来没有关心过您,没有爱过您。”父亲又哭了。我们手握着手,我能够感觉得到淤积在我的心中的怨恨在一点一点消融,被伤害的创口开始慢慢地愈合。从那天起,父亲再也没有沾过一滴酒。他每天都要摘抄《圣经》里的一些话给我看,并且宣称耶稣站在他和酒之间,把他们永远地隔离开来。

父亲在随后的日子里一直保持着清醒的状态。他走出戒酒中心后一直和我住在一起。在他戒酒的第二年,他为戒酒康复者们创办了校友会,并用一台旧打字机打印了一篇呼吁戒酒的宣言,每个月寄出100份。他还帮助戒酒中心组织了一次年会。年会上,数百名戒酒者和他们的家人聚在一起,庆祝从前的“酒鬼”变成了头脑清醒的人。

我父亲67岁的时候,成为本地一所医院的红衣志愿者,为病人送报纸、鲜花和鼓励的话题,还为那些要出院回家的怀抱新生婴儿的妈妈推轮椅。他一直自愿在那儿工作,直到他69岁时因患前列腺癌住进疗养院为止。

我的父亲并没有因自己患了癌症而闷闷不乐,相反,他把自己看成是上帝派到疗养院的“使者”。他把新来的病人团结在自己的周围,带着他们在疗养院里四处游览,并把每一个角落里发生的有趣故事讲给他们听。在节假日里,他有时候会打电话告诉我们:“我今天要迟一些回去和你们团聚,因为这里的许多人没有亲友来探视――在节日里,我不能把任何一个人独自留下。”我父亲经常对我说:“我亲爱的女儿,这都是爱的结果!”

父亲在他72岁那一年去世了。我和妹妹原以为不会有多少人来参加他的葬礼,但实际上却来了一百多人。其中,大多数人都是我们不认识的,这些陌生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把各自有关我父亲的记忆讲出来和我们分享。

“是你们的父亲使我的爸爸成了一个清醒的人。”

“是您的父亲使我的妈妈在那所疗养院里快乐地度过了余生。”

“在我爸爸醉酒期间,是您的父亲使我们全家人团结在一起帮助他戒掉了烟。”

葬礼上,还有7个人身穿红色服装的志愿者来向我的父亲敬礼。原来,是父亲鼓励他们成为医院的志愿者的。他们大都已经超过了70岁。

我感谢我的父亲,因为他给了我生命,我才有机会感受到他那足以感动世界的爱。

我确信,爱能改变一切。<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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