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o41::前生修来
1o41::前生修来
大唐最初给我的印象,如暮春时节的洛阳牡丹,盛大的背景之下,袅袅的仙音之中,硕大的花朵,次第开放。每一重瓣蕊皆迁延繁复,迷金醉紫,分外妖娆。
那是华夏?前的盛世,威加海内,八方来朝。根本不用我细说,那段历史,似星垂平野,月涌大江,激越坦阔。所有的功业,皆横陈于史册,一点一划,笔酣墨饱。
酌酒前尘,难免神思悠悠。我常想,若能在这样的朝代中穿行,轻轻挥一挥衣袖,也能抖落一地的金粉吧。好似《诗经》中的雅乐,清平周正,然而,举手投足之间,却又如此豪奢。
虽无寻梅之意,却有踏雪之心。
如何能够回到那个时代?我没有穿越的本事,最方便的途径,便是读史。读了正史,又读野史、笔记、轶闻。两相比较,后者给我的震动更大。
手捧苍黄的古卷,捻亮台?,钝重的心便跟着明快起来,连似水的流光,仿佛也被拉长。——幽深似茧,缓慢如轴。
暗夜中,有无数绮丽的幻象从书页中溢出,也许仅是吉光片羽,逝水轻尘,却足以照见人心。
如果你同我一样,翻开《传奇》,《宣室志》、《集异记》、《三水小牍》等书,便会现,文中只是清简的叙述,然而每个人都面目宛然,栩栩如生。随着那些方块字的流淌,你会现,在金碧辉煌的大明宫,在参差错落的坊巷间,在暮色苍茫之时,在曲水流觞之处,藏着一个魔幻的大唐。一个纵使展开最狂野的想象,恐怕也难以企及的大唐。
人的想象力不?之处,又会折射出一种什么样的镜像?这个唐朝,有纵横恣肆的侠客,有穿越时间的旅人,有狰狞可怖的厉鬼,有执迷不悔的仙人。仙凡共处,人鬼同在。
那是一个阴郁森寒的世界,有着幽冷清寂的底色。然而,于苍青的衬底之下,又飞起淡淡的明黄。除掉那层烟雾笼罩的面纱,你会看到什么?幽媚郁丽,婉扬蹁跹,抑或旧时的执着,旧日的浪漫。
平平仄仄的旧时光,如曲江中潺湲的流水,已经渐渐走远。故事里的人,不管是真,是幻,或者亦真亦幻,都已化作尘埃。而那些故事,却如上元时节灯火阑珊处的背影,青衫隐隐,等待着你的回眸。
——等待着你,千年之后的
每天清晨,阳光透过茜纱窗移到床前的碧罗帐上时,她便在侍女的服侍下,穿好衣服,慵懒地坐在东墙下的乌木镜台前,开始梳妆。
鎏金的镜框上雕着繁复的缠枝花纹,光影迷离的镜子里,映出她清丽的面容,尖俏的脸,水嫩的唇,含情的眼,如云的,纤细的腰身,雪样的肌肤……目光流转之际,连自己都忍不住为之迷醉。
她是深宅大院里娇养的小姐,她有绝色的容貌,灵巧的双手,令人艳羡的家世,也有看得见,摸得着得未来。
——在二老的主持下,嫁得一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生儿育女,修得此生一个圆满。
每天早晨,端坐于镜台之前,手持玉梳,一边细细地梳理委地的长,一边凝望着镜中那张美丽绝伦的脸,心中,都会如升起丝丝缕缕的欢喜。——这一切,都是前生修来的吧。这相貌,这身世,这锦衣玉食,这无边的富贵
前生,究竟在佛前香花供奉,焚香祝祷,祈求了多久,才获得此生这样一个美好的开端
这一天,掀开锦被,她象往常一样,坐在镜台之前,轻轻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再缓缓地张开,朝镜子里看去——
镜子里面有什么?
那里面没有她预料之中的如花容貌,纤细身姿,她看到的,是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满脸污垢,还光着双脚的妇人。那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头散乱地垂下来,遮住了脸孔。
鲁家的小姐吃了一惊,坐在镜前的明明是自己,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出现一个抱孩子妇人?一瞬间,她想起了以前听过的那些古镜成精,照见鬼魂的传说。难道……
越想越怕,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再也不敢在这镜子前面坐着了,回过头来,颤声喊着丫鬟的名字。
却见镜子里的那个妇人,正站在她身后,面容惨淡,一双肿胀而又呆滞的眼睛,饱含怨怼,阴冷地盯着自己。
鲁小姐喉头哽塞,连一声尖叫都没来得及出,便吓昏过去。整个人从美人墩上跌落下来,倒在地上。丫鬟在外间屋子听到重物倒地的声音,急忙跑进来,连抬带架,手忙脚乱地将她们的小姐搀到绣塌上。
一杯参汤下肚,过了一会儿,鲁小姐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了几声,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之后,她的目光,便在屋子里四处搜寻,丫鬟们看出小姐似乎是在寻找什么,急忙从床前让开。鲁小姐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了一周之后,终于疲惫地收了回来。她开口问道:
“她呢?”
“谁?”
“那个抱孩子的妇人。”想起那令人如芒在背的目光,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抱孩子的妇人?”丫鬟们面面相觑。
“没有这个人啊这屋子里除了小姐以外,就我们几个”
“难道,是我看花了眼?”她自言自语道,说着,缓缓闭上了眼睛。丫鬟们为她阖上床帐,守在旁边,随时等候差遣。
那个妇人突然出现,又莫名其妙地消失,家里人除了小姐以外,谁也没有看见。鲁小姐也只能安慰自己,是自己看走了眼。
她多么希望是自己看走了眼,希望,这是自己一时迷糊经历的一个梦魇。因为梦魇不管有多么可怕,总有过去的时候。醒之后,就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总有新的希望。
可是,她现,这个恐怖而离奇的梦,竟然缠上了她。开始的时候,只是在镜台前能看到那个诡异的妇人,后来,随时随地,无时无刻,只要她一抬眼,便能瞧见那个佝偻着身子,紧紧地抱着孩子的身影。
那女人的头,永远是凌乱地纠结在一起,丝从鬓边横掠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露出来的那一半,布满翻卷的伤痕,和已经干涸的血迹。
她那冷冷的,如同芒刺一般的目光,就从乱低下透出来,如同带了黏性一般,紧紧地粘在你身上。如影随形。
这样的噩梦,什么时候才能够结束啊鲁小姐向佛、向菩萨,向她所能想起的任何神明,在心里暗暗祈求。
所有的祈求都没有用,只要睁开眼睛,那个女人便出现在她的面前。
没想到,梦魇也能够传染。鲁小姐的噩梦还没结束,她的家人也接二连三地看见这个妇人。
——原来,他们家的女儿所描绘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并不是一个少女撒癔症似的狂想。
做父亲的,经得多,见得广。觉得这样的事生在自己家,一定是有缘故的。
究竟是什么样的缘故呢?也许,他应该亲自同那妇人谈谈,或许就能够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同一个鬼魂谈话,当然需要足够的勇气。可是,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受苦,如同寒冻肆虐下的花朵一样,在父母的眼皮底下,渐渐凋零。
终于,当那女子的身影再度出现时,他迎面走了过去……
那妇人听了鲁思郾的话,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脸上忽然现出愤恨的表情,两行血泪,从她的眼角淌了下来。她缓缓地抬起头来:
“我是杨子县一户人家的女儿。有一年,建昌县录事因公至扬子县,见妾身生得还算清秀,便央人纳了厚礼,聘为侧室,君女……君女……就是他的正妻。”
“过了一年,生下此子”她低下头来,朝自己的怀里看了一眼,脸上,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对正室娘子,我一直百般示好,可惜,她一直视我母子为眼中钉,肉中刺,平时还好些,当着众人的面,也做出亲厚的样子,没有人知道,这妇人藏着一颗虎狼之心,一次,趁丈夫去邻县办事之机,她将我骗至井边,推了下去……”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与惶惑,似乎人生,就定格在当初那不堪回的一幕。
“连我那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放过”她抬起眼睛,那里面的愤怒与怨恨,似乎能够燃起一场大火。
“杀人之后,怕事情败露,她又叫人用碎石填上了井口。可怜我母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命赴黄泉了……”她脸上的血泪流得越来越急,连破败的衣衫之上,都是殷殷的血迹。
“丈夫回来之后,这恶毒的妇人谎称我与人私奔,连孩子也一并拐走了取我性命不算,还要毁我名节”
鲁思郾听得目瞪口呆,那女子也已是泣不成声,浑身抑制不住地抖,牙齿更是咯吱咯吱地出响声。
“我究竟做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我的孩子做了什么,她要施之以毒手死后到了地府,我便写了状子,将冤屈向阴司申诉。天可怜见,我母子的冤情终于昭雪,冥府的大人允我取那恶毒妇人的性命可是,当我赶到阳间的时候,却现自己来晚了一步,那恶妇得病身亡。可是,我的仇还没有报,我不甘心,不甘心呐”那妇人猛地扬起头来,遮天盖地的头,开始在身后如同黑蛇一般地狂舞。
“就算她现在已经投胎转世,也得给我偿命——偿命——偿命——”她凄厉地惨叫着,仿佛要把这么多年郁积的怨愤都泄出来。
眼睁睁地,看着她身上的衣服腐化成尘,脸上的皮肉层层剥落,直到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慢慢消融在空气中。而那凄厉的喊叫,却一直在鲁大人耳边回荡,久久不散。
是了,这样枉死的女鬼,心中郁积了怨愤,不肯投胎,不肯往生,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在寻找,寻找当年害死她母子的大妇的魂魄,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岂会善罢甘休
那女鬼的话着实令人动容,可是,女儿是自己的女儿,就算她前生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那也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她,怎么看,也看不出有那女子口中描述的恶妇的半点影子。听那厉鬼所述,应该是始终都无法释怀吧,否则,女儿已经转生,而她,还游荡在幽冥,等待着复仇的那一天。
那妇人与幼子一同死于非命,不是不可怜的。只是,做父母的,叫他们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厉鬼索命,又于心何忍?
解铃还须系铃人。思郾派人骑上快马,星夜驰赴建昌,查验那女子说的是否属实。那女子的丈夫已经垂垂老矣,妻妾早已亡故,耄耋之年的他,竟然还活着,而且,还住在旧居。听了鲁家人的话后,那老者嗟叹良久,带着他们找到院子里的那口井。
井口堆垒着巨石,旁边古木森森,有光点从枝叶间漏下来,洒在石头上。周遭是一片令人不安的宁静。
石块被一块一块搬开,直到露出井口。那口井荒弃已久,已经干枯了,井壁上挂满青绿的苔藓,进入井底的人,只觉得阴风阵阵,脊背麻。他们在下面清理了半天,终于露出井底的淤泥。
揭开最上层的淤泥之后,果然现,井底躺着一大一小,两具骸骨。婴儿的骨骼,还被大人紧紧地抱在怀里。怎么拆也拆不开。
看着阳光之下那两具白花花的骸骨,已是风烛残年的丈夫,老泪纵横。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年同人私奔的妻子和儿子,原来近在咫尺。
鲁家人帮着把骸骨收敛厚葬之后,回到家里。为了祈求那女子的原谅,他们还请来了和尚和道士和巫师,又是做法事,放焰口,又是上章祈求,跳神捉鬼,恩威并施,百般禳解。那女子只是远远地站在一边,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唇角挂着冷笑。不点头,亦不摇头。
——不管他们做什么,她都不肯原谅。
过了一阵子,本地的大族禇氏上门求亲,鲁家二老也就顺水推舟,把姑娘嫁了出去。一是冲冲喜,二是盘算着换个人家,说不定鬼魂也就不再滋扰了。
没想到,鲁小姐嫁人之后,那厉鬼也跟了过去,而且闹得越来越凶了。
鲁小姐总是从噩梦中惊醒,从来也没睡一个囫囵觉,不久之后,便惊悸而死。
她终于,为那女鬼偿了命
宋朝鄂州地区有个小将,原本是农家子弟,同家里的其他弟兄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他并不甘于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想换一种活法。
一个人,若是卯足了劲,一门心思地想做什么事,总有成功的那一天。后来,几经辗转,这个穷小子终于脱离家乡那片土地,进入了仕途。
从社会底层起来的人,太知道这其中所蕴含的苦辣和辛酸。因此,对于目前所拥有的一切,他都无比的珍视。而且,在内心深处,为自己暗暗设定了下一个目标。
是的,他要往上爬,不惜任何代价当别人都在向前疾驰的时候,稍事歇息就意味着后退。
落后的结果,就是被人轻贱、踩踏,甚至打回原形。象他的父兄一样,处处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却总是被人按下头来,踏上一脚,再啐上一口。
比贫穷更可怕的,是心中充满怒火却又无能为力,遭受蹂躏却只得默默忍受,被人打落牙齿,只能和着鲜血,自己吞下去,连呻吟一声都是冒犯,抽搐一下都被鄙夷。不,他再也不想过那样的生活。他要青云直上,他要飞黄腾达,他要权倾朝野,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止他前进的脚步。
朝廷的形势云诡波谲,变幻莫测,而自己在朝中并无党援,想要进一步上升,恐怕是难上加难。积功升迁并非没有可能,但是近来朝廷鲜有战事,想要在战场上博得个封妻荫子,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假如——能够与豪族结亲,成为某位大员的乘龙快婿,有了妻族的臂助,以后自己想要干什么,可就都好说了。这是一条捷径,暗地里,他甚至连攀附的对象都想好了,要是能娶那户人家的女儿为妻,以后怕是想不出人头地都难。
一切都那么美好,只有一样,他是有妻子的。这女人在他还是一介草民时,就跟了他。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任劳任怨,陪着他一起走过来。她是个好女人,只是,她家比他家还要寒酸,如何能够满足他向上爬的愿望?
他要娶的名门闺秀,进门以后,总不能屈居侧室。说不定,人家知道他早有妻室,连这个茬都不会搭。
那么,找个借口,休妻另娶?俗话说,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士林中把道德人品看得比个人的学问能力更重,他不能背着个负心薄幸的骂名,那可就全完了。
那么,怎么办才好呢?思索了几天之后,他终于拿定了主意。
是三月的天气,河水破冰,小草初萌,风和日丽,离别父母日久,妻子叫婢女收拾行装,张罗着归宁。做为一个在岳父家人眼里极有出息的女婿,他也一同前往。
不管嫁出去多久,回家都是一件值得雀跃的事。女人的眼睛里一直盛着笑,心情愉悦,脚步也显得非常轻快,把家里的事都交代清楚之后,他们一行三人,骑着高头大马,往官道走去。
这条路非常开阔,两旁种了高大的行道树,供行人止息纳凉。女人一直同他聊着闲话,言语之间,都是欢欣和满足,彼时,她并不知道,此行,是有去无回。
他的眼睛,暗自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经常在这条官道上往来办差,知道路上人迹罕至,等闲不会有人经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把妻子领到一条靠近江边的岔路,说是走得乏了,让两个人坐下来休息休息。
女人在他的搀扶之下,跳下马来。他把她带到一个林深草茂的地方,女人从衣襟上解下一方帕子,垫在地上,坐了上去。趁她回身的刹那,他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尖刀,刀影一晃,女人连声都没吭,便倒在血泊之中。
——他是武人出身,知道哪里是人身上的要害,更知道怎样以最快的度,无声无息地杀死一个人。
在军队里学会的本事,在曾经是至亲的人身上,派上了用场。
几乎没有什么挣扎,那么痛苦,也是可以忽略的吧。这是他能够给她的最后的慈悲。
血从颈项上的伤口里流出来,好像一条小蛇,蜿蜒着游开去。
身后的草丛里出一阵草茎折断的声音,他警惕地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原来是婢女也跟了过来。
这个女人,就算没有当场目击他杀妻的事实,也决不能留,见自己一个人出去,她一定会心生疑窦。事实上,出来的时候,他就没想留下婢女这个活口。为防后患,他再次挥出刀去,又是一片血光闪过,那个女子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眼睛大大地睁着,死不瞑目
这刀可真利,他满意地吹了吹雪亮的刀刃,红色的血沫飞扬开去。
把这两具尸体拖到江边之后,用刀在自己身上划下几道深深的口子,撕破衣服,抓散头,骑上马背,朝岳父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下马之后,便开始嚎啕大哭:她……叫强盗……给杀了
他哭得声嘶力竭,好像马上就要昏过去似的。身上的衣服早已为鲜血浸透,露出来到肌肤上,是翻卷的伤口。脸上,红与黑糅杂,一片狼藉。
这个女婿平日里同女儿非常和睦,对岳父岳母也恭敬有加,又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浴血奋战,才得以死里逃生,所以,他说的话,没有人怀疑。两个老人哭得死去活来,还安慰这个女婿,叫他不要太过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