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凤喜一见他要走,非常着急,连连将手向他招了几招道:"别忙啊!擦一把脸再走么。你瞧你瞧,哎哟!你瞧。"家树笑道:"回家去,平白地要擦脸作什么?"说了这句,他已走出外边屋子。凤喜将手连推了她母亲几下,笑道:"妈!你说了一声,让他擦一把脸再走。"沈大娘也笑道:"你这丫头,什么事拿樊先生开心。我大耳刮子打你!樊先生你请便吧,别理她。"家树以为凤喜今天太快乐了,果然也不理会她的话,竟自回家。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家树坐在正面,陶伯和夫妇坐在两边。陶太太正吃着饭,忽然噗嗤一笑,偏转头喷了满地毯的饭粒。伯和道:"你想到什么事情,突然好笑起来?"陶太太笑道:"你到我这边来,我告诉你。"伯和道:"你就这样告诉我,还不行吗?为什么还要我走过来才告诉我?"陶太太笑道:"自然有原因,我要是骗你,回头让你随便怎样罚我都成。"

伯和听他太太如此说了,果然放了碗筷,就走将过来。陶太太嘴对家树脸上一努,笑道:"你看那是什么?"伯和一看,原来家树左腮上,有六块红印,每两块月牙形的印子,上下一对印在一处,六块红印,恰是三对。伯和向太太一笑道:"原来如此。"家树见他夫妇注意脸上,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摸,并没有什么,因笑道:"你们不要打什么哑谜,我脸上有什么?老实对我说了吧。"陶太太笑道:"我们老实对你说吗?还是你老实对我们说了吧。再说要对你老实讲,我倒反觉得怪不好意思了。"于是走到屋子里去,连忙拿出一面镜子来,交给家树道:"你自己照一照吧,我知道你脸上有什么呢?"家树果然拿着镜子一照,不由得脸上通红,一直红到耳朵后边去。陶太太笑道:"是什么印子呢?你说你说。"顿了一顿,家树已经有了办法了。便笑道:"我说是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些红墨水点。这有什么奇怪,大概是我写字的时候,沾染到脸上去了的。"伯和道:"墨水瓶子上的水,至多是染在手上,怎么会染到脸上去?"家树道:"既然可以沾染到手上,自然可以由手上染到脸上。"伯和道:"这道理也很通的,但不知你手上的红墨水,还留着没有?"这一句话,把家树提醒了,笑道:"真是不巧,手上的红印,我已经擦去了,现在只留着脸上的。"伯和听到,只管笑了起来。正有一句什么话待要说出,陶太太坐在对面,只管摇着头。伯和明白他太太的意思,就不向下说了。

当下家树放下饭碗赶忙就跑回自己屋子里,将镜子一照,这正是几块鲜红的印。用手指一擦,沾得很紧,并磨擦不掉。刘福打了洗脸水来,家树一只手掩住了脸,却满屋子去找肥皂。刘福道:"表少爷找什么?脸上破了皮,要找橡皮膏吗?"家树笑了一笑道:"是的,你出去吧。两个人在这里,我心里很乱,更不容易去找了。"刘福放下水,只好走了。家树找到肥皂,对了镜子洗脸,正将那几块红印擦着,陶太太一个亲信的女仆王妈,却用手端着一个瓷器茶杯进来,她笑道:"表少爷,我们太太叫我送了一杯醋来。她说,烟脂沾在肉上,若是洗不掉的话,用点醋擦擦,自然会掉了。"家树听了这话,半晌没有个理会处。这王妈是个二十多岁的人,头发老是梳得光溜溜的,圆圆的脸儿,老是抹着粉,向来做上房事,见男子就不好意思,现在奉了太太的命,送这东西来,很是尴尬。家树又害臊,不肯说什么,她也就一扭头走了。家树好容易把胭脂擦掉了,倒不好意思再出去了。反正是天色不早,就睡觉了。到了次日吃早饭,兀自不好意思,所幸伯和夫妇对这事一字也不提,不过陶太太有点微笑而已。

家树吃过了饭,便揣想到凤喜家里正在搬家,本想去看看,又怕引起伯和夫妇的疑心,只得拿了一本书,随便在屋里看。心里有事,看书是看不下去的,又坐在书案边,写了几封信。挨到下午,又想凤喜的新房子,一定布置完事了,最好是这个时候去看看,他们如有布置不妥当之处,可以立刻纠正过来。不过看表兄表嫂的意思,对于我几乎是寸步留意,一出门,回来不免又是一番猜疑。自己又害臊,镇定不住,还是不去吧——自己给自己这样难题作。到黄昏将近的时候,屋角上放过来的一线太阳,斜照在东边白粉墙上,紫藤花架的上半截,仿佛淡抹着一层金漆;至于花架下半截,又是阴沉沉的。罗列在地下的许多盆景,是刚刚由喷水壶喷过了水,显着分外的幽媚,同时并发出一种清芬之气。家树就在走廊下,两根朱红柱子下面,不住的来往徘徊。刘福由外面走了进来,便问道:"表少爷!今天为什么不出门了?"家树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心里立刻想起来:是啊,我是天天出门去一趟的,因为昨天晚上,发现了脸上的脂印,今天就不出去,这痕迹越是分明了。索性照常的出去,毫不在乎,倒也让他们看不出所以然来。因此又换了衣服,戴上帽子,向凤喜新搬的地方而来。

这是家树看好了的房子,乃是一所独门独院的小房子,正北两明一暗,一间作了沈大娘的卧室,一间作了凤喜的卧室,还空出正中的屋子作凤喜的书房。外面两间东西厢房,一间住了沈三玄,一间作厨房,正是一点也不挤窄。院子里有两棵屋檐般大的槐树,这个时候,正好新出的嫩绿叶子,铺满了全树,映着地下都是绿色的;有几枝上,露着一两朵新开的白花,还透着一股香气。这胡同出去,就是一条大街,相距不远,便有一个女子职业学校。凤喜已经是在这里报名纳费了。现在家树到了这里,一看门外,一带白墙,墙头上冒出一丛绿树叶子来,朱漆的两扇小门,在白墙中间闭着,看去倒真有几分意思。家树一敲门,听到门里边噗通噗通一阵脚步响,开开门来,凤喜笑嘻嘻的站着。家树道:"你不知道我今天会来吧?"凤喜道:"一打门,我就知道是你,所以自己来开门。昨天我叫你擦一把脸再走,为什么不理?"家树笑道:"我不埋怨你,你还埋怨我吗?你为什么嘴上擦着那许多胭脂呢?"凤喜不等他说完,抽身就向里走。家树也就跟着走了进去。

沈大娘在北屋子里迎了出来笑道:"你们什么事儿这样乐?在外面就乐了进来。"家树道:"你们搬了房子,我该道喜呀,为什么不乐呢?"说着话,走进北屋子里来,果然布置一新。沈大娘却毫不迟疑的将右边的门帘子,一只手高高举起,意思是让家树进去。他也未尝考虑,就进去了。屋子里裱糊得雪亮,正如凤喜昨天所说,是一房白漆家具。上面一张假铁床,也是用白漆漆了,被褥都也是白布,只是上面覆了一床小红绒毯子。家树笑道:"既然都是白的,为什么这毯子又是红的哩?"沈大娘笑道:"年轻轻儿的,哪有不爱个红儿绿儿的哩。这

里头我还有点别的意思,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不应该不知道。"家树道:"我这人太笨,非你告诉我,我是不懂的。你说,这里头还有什么问题?"沈大娘正待要说,凤喜一路从外面屋子里嚷了进来,说道:"妈!你别说。"沈大娘见她进来,就放下门帘子走开了。凤喜道:"你看看,这屋子干净不干净?"家树笑道:"你太舒服了,你现在一个人住一间屋子,一个人睡一张床,比从前有天渊之别了,你要怎样的谢我呢?"凤喜低了头,整理床上被单,笑着道:"现在睡这样的小木床,也没有什么特别,将来等你送了我的大铜床,我再来谢你吧。"家树道:"那倒也容易。不过-特别-两个字,我有点不懂,睡了铜床,又怎样特别呢?"凤喜道:"那有什么不懂!不过是舒服罢了,你不许再往下说,你再要往下说,我就恼了。"睨着家树又抿嘴一笑。

当下家树向壁上四周看了一看,笑道:"裱糊得倒是干净,但是光突突的也不好,等我给你找点东西陈设陈设吧。"凤喜道:"我只要一样,别的都由你去办。"家树道:"要一样什么?要多少钱办呢?"凤喜道:"你这话说的真该打,难道我除了花钱的事,就不和你开口要的吗?"家树笑道:"我误会了,以为你要买什么值钱的古玩字画,并不是说你要钱。"凤喜道:"古玩字画哪儿比得上!这东西只有你有,不知道你肯赏光不肯赏光?"家树道:"只有我有的,这是什么东西呢?我倒想不起来,等我猜猜。"家树两手向着胸前一环抱,偏着头正待要思索,凤喜笑道:"不要瞎猜,我告诉你吧。我看见有几个姐妹们,她们的屋子里,都排着一架放大的相片,我想要你一张大相片在这屋子里挂着,成不成?"家树万不料她郑重的说出来,却是这样一件事,笑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原来是要我一张相片,有有有。"凤喜笑道:"从前在水车胡同住着,我不敢和你要,那样的脏屋子,挂着你的相片,连我心里也不安。现在搬到这儿来,干净是干净多了,一半也可以说是你的家……"凤喜说到这里,肩膀一耸,又将舌头一伸道:"这可是我说错了。"沈大娘在外面插嘴道:"干吗说错了呀?这儿里里外外,哪样不是樊先生花的钱?能说不是人家有一半儿份吗?最好是全份都算樊先生的,孩子,就怕你没有那大的造化。"说毕,接上哈哈一阵大笑。家树听了,不好怎样答言,凤喜却拉着他的衣襟一扯,只管挤眉弄眼,家树笑嘻嘻的,心里自有一种不易说出的愉快。

自这天起,沈家也就差不多把家树当着家里人一样,随便进出。家树原是和沈大娘将条件商议好了,凤喜从此读书,不去卖艺,家树除供给凤喜的学费而外,每月又供给沈家五十块钱的家用。沈三玄在家里吃喝,他自己出去卖艺,却不管他;但是那些不上品的朋友,可不许向家里引。沈大娘又说:"他原是懒不过的人,有了吃喝住,他哪里还会上天桥,去挣那三五十个铜子去?"家树觉得话很对,也就放宽心了。

过了几天,凤喜又做了几件学生式的衣裙,由家树亲自送到女子职业学校补习班去,另给她起了一个学名,叫做"凤兮"。这学校是半日读书,半日作女红的,原是为失学和谋职业的妇女而设,所以凤喜在这学校里,倒不算年长;自己本也认识几个字,却也勉强可以听课。不过上了几天课之后,吵着要家树办几样东西:第一是手表;第二是两截式的高跟皮鞋;第三是白纺绸围巾。她说同学都有,她不能没有。家树也以为她初上学,不让她丢面子,扫了兴头,都买了。过了两天,凤喜又问他要两样东西:一样是自来水笔;一样是玳瑁边眼镜。家树笑道:"英文字母,你还没有认全,要自来水笔作什么?这还罢了,你又不近视,也不远视,好好儿的,带什么眼镜?"凤喜道:"自来水笔,写中国字也是一样使啊。眼镜可以买平光的,不近视也可以戴。"家树笑道:"不用提,又是同学都有,你不能不买了。只要你好好儿的读书,我倒不在乎这个,我就给你买了吧。你同学有的,还有什么你是没有的,索性说出来,我好一块儿办。"凤喜笑道:"有是有一样,可是我怕你不大赞成。"家树道:"赞成不赞成是另一问题,你且先说出来是什么?"凤喜道:"我瞧同学里面,十个倒有七八个戴了金戒指的,我想也戴一个。"

家树对她脸上望了许久,然后笑道:"你说,应该怎样的戴法?戴错了是要闹出笑话来的。"凤喜道:"这有什么不明白!"说着话,将小指伸将出来,钩了一钩,笑道:"戴在这个手指头上,还有什么错的吗?"家树道:"那是什么意思?你说了出来。"凤喜道:"你要我说,我就说吧。那是守独身主义。"家树道:"什么叫守独身主义?"凤喜低了头一跑,跑出房门外去,然后说道:"你不给我买东西也罢,老问什么?问得人怪不好意思的。"家树笑着对沈大娘道:"我这学费总算花得不冤,凤喜念了几天书,居然学得这些法门了。"沈大娘也只说得一句"改良的年头儿嘛",就嘻嘻的笑了。

次日恰恰是个星期日,家树吃过午饭,便约凤喜一同上街,买了自来水笔和平光眼镜,又到金珠店里,和她买了一个赤金戒指。眼镜她已戴上了,自来水笔,也用笔插来夹在大襟上,只有这个金戒指,她却收在身上,不曾戴上。家树将她送到家,首先便问她这戒指为什么不戴起来。凤喜和家树在屋子里说话,沈大娘照例是避开的,这时凤喜却拉着家树的手道:"你什么都明白,难道这一点事还装糊涂!"说着,就把盛戒指的小盒递给他,将左手直伸到他面前,笑道:"给我戴上。"家树笑着答应了一声"是",左手托着凤喜的手,右手两个指头

,钳着戒指,举着问凤喜道:"应该哪个指头?"凤喜笑着,就把无名指跷起来,嘴一努道:"这个。"家树道:"你糊涂,昨儿刚说守独身主义,守独身主义,是戴在无名指上吗?"凤喜道:"我明白,你才糊涂。若戴在小指上,我要你给我戴上做什么?"家树拿着她的无名指,将戒指轻轻的向上面套,望着她笑道:"这一戴上,你就姓樊了,明白吗?"凤喜使劲将指头向上一伸,把戒指套住,然后抽身一跑,伏在窗前一张小桌上,格格的笑将起来。

家树笑道:"别笑别笑,我有几句话问你。你明日上学,同学看见你这戒指,他们要问起你的那人是谁,你怎样答应?"凤喜笑道:"我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你这样很正经的问着,那有什么要紧!我随便答应就是了。"家树道:"好!譬如我就是你的同学吧,我就问:嘿!密斯沈,大喜啊!手上今天添了一个东西了,那人是谁?"凤喜道:"那人就是送戒指给我的人。"家树道:"你们是怎样认识的?这恋爱的经过,能告诉我们吗?"凤喜道:"他是我表兄,我表兄就是他。这样说行不行?"家树笑道:"行是行,我怎么又成了你的表哥了。"凤喜道:"这样一说,可不就省下许多麻烦!"家树道:"你有表兄没有?"凤喜道:"有哇!可是年纪太小,一百年还差三十岁哩。"家树道:"今天你怎么这样乐?"凤喜道:"我乐啊,你不乐吗?老实对你说吧,我一向是提心吊胆,现在是十分放心了,我怎样不乐呢?"家树见她真情流露,一派天真,也是乐不可支,睡在小木床上,两只脚,直竖起来,架到床横头高栏上去,而且还尽管摇曳不定。沈大娘在隔壁屋子里问道:"你们一回来,直乐到现在,什么可乐的?说给我听听。"凤喜道:"今天先不告诉你,你到明天就知道了。"沈大娘见凤喜高兴到这般样子,料是家树又给了不少的钱,便留家树在这里吃晚饭,亲自到附近馆子去叫了几样菜,只单独的让凤喜一人陪着。家树也觉得话越说越多,吃完晚饭以后,想走几回,复又坐下。最后拿着帽子在手上,还是坐了三十分钟才走。

到了家里,已经十二点多钟了。家树走进房一亮电灯,却见自己写字台上,放着一条小小方块儿的花绸手绢。拿起一嗅,馥郁袭人,这自然是女子之物了。难道是表嫂到我屋子里,遗落在这里的?拿起来仔细一看,那巾角上,却另有红绿线绣的三个英文字母H.L.N.表嫂的姓名是陈蕙芳,这三个字母,和那姓名的拼音,差得很远,当然不是她了。既不是她,这屋子里哪有第二个用这花手绢的女子来呢?自己好生不解。这时刘福送茶水进来,笑道:"表少爷!你今天出门的功夫不小了,有一位生客来拜访你哩。"说着,就呈上一张小名片来。家树接过一看,恍然大悟。原来那手绢是这位向不通来往的女宾留下来的,就也视为意外之遇。要知这是一个什么女子,下回交代。<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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