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2)

他知道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她,何时何地,在什么情况下,却定不了位。他尝试沿着那次走向人类历史时间起点的旅程一点儿一点儿往前摸,甚至摸到了书本没有触及到的更远,还是想不起来。就是在那个时候,刘立业久已丧失的好奇心又复活了,他做梦一样地看着她,像一只老虎寻找从自己的利爪下逃脱的小动物,弄丢了,不甘心。他的忘却已经死了,从来不会忘记什么,这回怎么了?

他在自己的意识里到处翻腾,非要把她从里面拽出来不可,他搜寻的目光太过于猛烈,人家就能感受到。

她抬头看见了他的眼睛,看见里面是一场磁暴,那背后是被龙卷风掀起的海洋,巨浪滔天,掀起了整个大海,俩人目光碰撞的刹那,刘立业记忆的海洋已经直立了起来,露出荒凉的海底,立刻找到了她埋藏的位置,想起来了。他想起被陨石的火光照亮的夜晚,想起在久远的起点的另一边,有个蓝色的湖,想起脸上涂着发亮的明黄黏土的女子,也想起她成心跟他逗着玩,抓起一把湿润的黏土往他脸上揉,要给他添个记号,好日后见了面还能认得。

那天晚上,湖面上的晚风从窗户吹进小馄饨店,还是上个星期六的那阵风,刘立业站起身来离去。

下一个星期六,他到的比平时早一些,不坐在自己原来的座位上,而坐在那个女人座位对面的凳子上。命运把他的星期六晚上安排的什么都一样,把他搞毛了。他很困惑,也很生气,他要试试能不能变一变,他换了座位,坐在她常做的位置对面等着,改变了馄饨店里位置的格局,要看看这无端降临的时间静止咒语是怎么回事,会不会给打破,以后会发生点什么。

她进来的时候,看见他坐在靠窗的凳子上,月光下的侧脸像个剪影,她觉得开始有点低血糖,身上发软,心里劝说自己赶紧回家吧,可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往里走,还在原处坐,坐在他的对面。

俩个人,头对着头,默默吃馄饨,谁也不吭气儿。

这种沉默让她想起小孩子玩的游戏,俩个人装哑巴,坚持不说话,忍受荒唐的寂静,憋着,不说话也不笑,这恶作剧有些像魔法,会弄得人心里发痒反而特别想说话,但是谁先出声,谁就输了。

她放下碗,正想问问这人是怎么回事,他已经吃完了,抹抹嘴,冲她点下头,算是问候,拿起茶壶给她的茶杯里续水,再看看窗外的湖水,说:“不会下雨吧?”这次,他的眼睛里是平静,没有暴风雨。

她挺起身子,看着他,觉得这人胆儿不小,不认识就说话,还自来熟好像以前认识。

他说:“我知道你不认识我,要是不想说话,我能理解。”

她说:“没关系。”

他漫不经心地说:“以前只听说这个城市很冷,但是不知道怎么冷法,来了才知道,不是自己想的那种冷,是很有意思的冷。”

她问:“您是说冷得有意思?”

他给她解释:在南方,‘冷’看不见,在这里,‘冷’看得见,能看见冬天沿街的屋檐下挂着冰棱,像一排排水晶做的牙;霜冻的树木都没有树叶,冰雪树枝处处伸向天空开放,像白色的烟花;家家的窗户上有冬天的雪花图案;外面的这座湖,也成了一大块半透明的茶色玻璃;所以北方的冬天比南方有的看。

他跟她说话就像对自己家的人,信口就说,像是很熟,跟他外表冷漠的气度截然两样,跟他说话,一点也不费劲,还觉得挺好玩儿。

后来,知道他是南方人,家里人都没了,就告诉他,北京不光是冬天有意思,还有很多别的也挺有意思。

他想了想,说对,他也看见过‘热’,比如,人冬天喘气的时候嘴里冒出一团白气就是‘热’。

她大笑,说:“不对不对,其实那还是‘冷’”。

他想了想,说:“对了,那还是‘冷’”。

两个陌生人在一起闲扯,她觉得跟这个人确实很熟。

二人互通姓名以后,他跟她山南海北闲聊,说上古的女子喜欢随手拿能用的东西化妆,比如,用黏土把眉毛染上个颜色,认为那样很好看,她的名字听起来恰巧就是这个‘纹眉’的举动。

她觉得很有意思,他也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她当时正习惯性地用手擦一下自己的眉毛。

下一个星期六,他们又在小吃店巧遇,就接着聊,其实那次可能不是巧遇,是都想再去,再后来,绝对不是巧遇,虽然没有约定,一到晚上六点,就都到了。

天热的时候,就搬到外面湖边去吃饭。她发现刘立业好像没怎么出过门,北京城该去的地方都没去过,结果再往以后,他们搬到城里各处去吃饭,顺便到处逛,星期日也不闲着。

她带他去王府井的大市场。那地方是一大片平房和街巷,像个独立王国平房小镇,里面卖的都是小东西,小玩意儿,刘立业分不清那都是些什么,因为很多都没什么用,就跟着走,跟着看。文眉到了那里,就分外欢快欣喜,看什么都好,经常走不动。开始,他不明白人们制造这些东西是为什么,后来也很欣赏,感叹这些精巧的小东西里面凝结的古意和匠人们的心思和功夫。

她带他去看电影,他以前没看过,觉得在黑暗中藏着,偷看用声音和光线伪造的生活很无聊,也很为这种幼稚尴尬。

忽然看见文眉在旁边感动得直哭,于是看完电影以后不便发表真实意见,附和着她的意思说真好真好。他真认为,一个人能够哭出来真好,自己就不会哭。他跟文眉说,一个人能够为假造的悲剧哭,是福气。文眉用眼瞪他,觉得很可气,问他是不是一个刚从庙里跑出来的和尚,干脆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她无意中说对了。五花八门的真事儿看得太多了,就不能老去感觉,那样会受刺激,所以他只是笑,不说话。

她带他去逛庙会,那时他已经学会了不多说,不评论,只顾看,就管吃,给什么吃什么。在那里,他还认出了一些杂技班的传人,他们一定是从前见过的那些奇人的后裔,也会在半空飞,在马上站立,刀枪不入,凭空消失。

她带他站在晚上的小雨里看街景,什么也不干,她就能很兴奋。湿淋淋的黑色柏油马路反射出街市五颜六色的灯光,打着伞的人像蘑菇一样在溅起的雨点中疾走,践踏起五彩缤纷的小亮点儿,她看着那没有意义的画面很欣赏,很自得其乐,很陶醉。他莫名其妙,茫然四顾,不明白街上除了她,还有什么好看的。

他们在夜间偏僻的小巷里面闲逛,呆到很晚,在胡同的黑犄角里,脸对脸相对站立,希望时间停止,会意地倾听寂寞空巷深处卖小金鱼儿的小贩孤独的吆喝,在寂静的黑暗中细细地听,知道那祖传的曲调已经被编织进儿童的梦乡,将成为他们长大之后遥远思乡回忆的韵律。

后来他们有了罗汉。<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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