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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队部关门开会,出席会议的是各个生产队的贫下中农代表。会议内容是两项,一是忆苦,二是选出全大队的贫协主席。两天前,八个队员都选好了住户,下到了生产队。各个队的代表都是队员们通过访贫问苦选出来的。

何组长已搞过一年的四清运动,积累了一些经验,为了不让忆苦大会出偏差,决定先搞这场内部演练,等于剧团对内彩排,是关起门来不让外人看的。他是会议主持人,开会之前,他先要小林带领大家唱歌。何组长本来是不喜欢唱歌也不喜欢听唱歌的,但他要小林领唱的这首歌是忆苦会前必唱的。它像药引子,没有这首歌,忆苦会的气氛起不来,眼泪也难流出来,忆苦会就谈不上成功。何组长不晓得这首歌的名字,只是对小林说:“唱焐喜悸恰

小林立即站了起来,起了三次音,喊了三次,下面就是没有接腔的,都笑嘻嘻地睁大眼睛望着他。他问大家为什么不唱,大家都说不晓得唱。

有个代表提出:“林干部,我们不晓得唱歌,唱花鼓戏鹾?抽浴

原来浏阳是有名的花鼓戏之乡,男女老少都会来几句;浏阳出戏子也是有名的,当然现在不叫戏子,叫文艺工作者,本省几十个花鼓剧团,浏阳人都在里面唱角色,好像没有浏阳人唱不成花鼓戏。尤其是长得漂亮的旦角,没有几个不是浏阳人。

这一点何组长并不清楚,只晓得唱花鼓戏和忆苦是牛唇不对马嘴的事。他有些忍笑不住,但他没有笑,把脸一沈,呵斥道:“忆苦会唱什么花鼓戏,我怕还唱被窝戏咧!呓呐二咳呓的,尽是一些邪项子!不会唱天上布满星,就莫唱,小林以后教。现在忆苦!”

忆苦是要诉出来的。有六个生产队的代表上台诉了苦,但他们都没有诉到点子上,没有把矛头指向旧社会,指向地主阶级,更没有指向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和四不清干部,却只忆一九六0年的苦,说当年没有饭吃,饿得得水肿病,死了好多人……何组长越听越不耐烦,这不是诉的苦吗?有几个还没有诉完,他就叫他们停了下来。

下面轮到香洲队的代表诉苦。这个代表是小林的住户,叫皮长发,快五十岁了,至少有一米八五,牛高马大,大家都叫他皮长子。他一走上台,代表们就笑。他也笑,笑个不停,是傻笑,笑得露出两排又大又黄的门牙。何组长一再提醒大家,要严肃、要严肃!

大概是何组长一脸的络腮胡子有点吓人,皮长子不再傻笑,向的肖像行了个礼,然后转过身来,象背书的一样念道:“万恶的旧社会,暗无天日,天下乌鸦一般黑,保长抓我当壮丁,绳索捆绑,哎哟,好痛……保长告诉我,当壮丁又叫吃粮,我看有粮吃,好,就当壮丁吧……”皮长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瞄着台下,问道:“林干部,这样讲要得不?”

小林回答他:“要得要得,往下讲。”

皮长子得到肯定,不再背书,讲话就有了些行云流水:“长官看我吃得多,力气好,要我背机关枪。几十斤重,一背就是几十里。长官喜欢我,就教我扫机关枪。山脚下来了一支武装,往山上冲,我们在山上,长官喊我,你还不扫机关枪!我就扫,哒哒哒、哒哒哒……机关枪把那支武装吓跑了,好厉害!山脚下丢下一排死尸,我好怕。长官叫我不要怕,你立了功,今天让你吃饱饭,还有红烧肉……”

皮长子说到这里,仿佛正在大口吃肉,有滋有味。小林从没有听过这段故事,不知道皮长子还有这段历史。何组长像听故事一样听入了迷,同时,他想象故事的结尾,即山脚下倒下的一定是一批日本鬼子,那么,皮长子也应该是个抗日英雄、老革命,应该享受到什么级别了。而且,这样的人物,将来绝不止是什么大队贫协主席,而应该是全公社甚至全县的贫协主席,可惜的是他出在香洲队,比自己在蛇形队培养的对象更有光彩,让小林占了头筹……

何组长正在作着这种略带遗憾的猜测,只见皮长子好像已把红烧肉回味完毕了,又继续诉苦:“后来长官伸出两个指头,告诉我,你打死了八个土八路……”

小林听到这里,如当头一棒,两眼直冒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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