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康庆对付我呢?”他反问回去,“你选择谁?”
封悦长久地注视着封雷,他能清楚地听见窗外的鸟鸣,淡淡地卷在风里,从微微敞开的窗户,弥漫到房间里,这让他们之间,少了昨晚对峙时的冰冷和尴尬。
“我从来没恨过你,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封悦诚恳地说,他的心,在这样宁静的早晨敞开着,“我不能在你们之间做选择。”
封雷点了点头:“你这么说,就是选择了康庆。”
这句话象爆破性子弹般击中了封悦,并在他身体迅速地分裂开,一一击中他的五脏六腑,疼得他片甲不留。他似乎有些站不住,退了两步慢慢地坐回沙上,手四处摸索着,不知该放哪里才对劲儿。封雷的心,猛然揪紧了,连忙走上去,握住封悦的两手,放在自己掌心,暖暖地握住。
“你对他的感情,我怎么会不明白,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伤你的心。”
封悦身体蜷起来,有些抖,他躺在沙上,象是经历了一次长途的迁徙,精疲力竭:“我累了,哥,特别特别累。”
“那你就先睡会儿。”封雷想劝他回楼上睡,可有怕他惊扰他的情绪和睡意,从柜子里抽了条薄毯子,给他盖上。
封悦的睫毛开始还颤抖着,呼吸时长时短,渐渐地安宁了,沉沉地睡了过去。封雷在心里叹着气,忍不住轻轻地抚摸着封悦的肩膀,他沉睡的模样,象夜色里一只半开半合的花骨朵……
封雷见他睡得熟了,走出书房,让门口打扫的人轻一点儿:“二少醒了,马上叫我。”
阿宽正从二楼走下来,对他说:“大少,楼上的房间都检查过,二少的卧室也都弄好了,二少人呢?”
“刚睡,他昨晚是不是一点都合眼?”
“眼睛是合着,但是没有睡觉。”
“你让管家叫林医生来看看封悦,我怕他会犯病。”封雷说着进了另一端的会客室,阿宽跟了进去。
“这几天,你在封悦身上多留意,我就怕他忍不住会往外跑。怎么样?波兰街有什么动静吗?”
“康庆昨晚没在医院陪桂叔,好像领了几个人回家,具体的还不太清楚。”
他们说了会儿,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踩油门的声音,封雷跑去窗边,一辆房车横冲直撞地出了大门。
他赶紧跑去书房佣人:“二少呢?”
“不知道呀!”佣人惊慌不已,“没见他出来。”
封雷开了门,沙上只剩那条橙色的薄毯子,窗户大开着。
他急得连忙要找人去追,这时候手机却响了,他看也不看就接听,还不待他吼出“是谁”,那头先连珠炮一样骂起来了:“妈的,封雷,你耍我是不是?我等你一早上,你***人呢?你当老子缺你这顿早饭是不是?还敢放我鸽子,你问没问过我是谁呀!”
封雷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约了小吃早茶,却给昨天桂叔的事一搅和,全都忘了,他不假思索地说:“桂叔的事,你不知道吗?”
说完封雷就后悔,既然他还有心思等自己吃饭,肯定是不知道,那么就是说康庆隐瞒了消息!
“桂叔怎么了?”小先是楞了下,接着说,“妈的,他怎么样关老子屁事啊!”
封雷的脑筋迅速地转动,立刻问小:“你在哪儿呢?还在那里?我让阿宽去接你。”
“接我去哪儿?”
“来我家。”封雷果断地说。
桂叔没有死,他在第二天傍晚的时候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康庆站在他身边儿,弯腰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桂叔,那些事我大概都知道,您好好养身体,我过两天来看你。”
因为还没有完全清醒,桂叔目光显得呆滞,楞楞地看着康庆渐渐离去的身影,无法反应他刚刚的话,他知道了什么?哪些事情?然而桂叔来不及细想,护士走进来,在他的点滴里加了些药,他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虽然糊涂着,他却又隐约觉得自己可能走错了一步。
上午,康庆接到封雷的电话,直问:“封悦是不是在你那儿?”
“哦?”康庆扬了扬浓眉,用略带取笑的口吻说:“没看住你的宝贝弟弟,就来找我要人?”
封雷还不确定康庆是不是知道当年的秘密,说话格外小心:“封悦若找你,你告诉他,小在我家呢,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康庆不得不佩服封雷反应的速度,他还没有确定桂叔找自己做什么,已经做好完全的准备,押住小做谈判的砝码。短短两天生这么多的事,强迫着康庆修正着自己暴躁易怒的脾气,他“恩”了声,故做平静地回答:“好,我一定转达。”
这头放下电话,康庆冲着阿战他们就骂:“小什么时候跟封雷混一起了?你们***都是吃白饭的,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
阿战他们给骂得楞住,也不明白为什么从昨天桂叔生病到现在,康哥跟吃错药似的到处骂人,只好问他要不要打电话给芳姐问问情况。
“那我不会自己问吗?以后外面的事机警点儿,别弄得我跟个二百五似的,别人电话都追上门示威了,还蒙在鼓里!”
外头的人面面相觑,不再吱声儿,康庆进了书房,没人敢上去打扰。阿战想,肯定是因为桂叔的病,下面已经有人听说了,这两天他接了好几个打听的电话。虽然现在波兰街是康庆说的算,但桂叔的地位还是在的,几个老一辈也全看桂叔的面子,才对康庆这么服从。快傍晚的时候,封悦来了,阿战他们的心情这才放松下来,二少总是有办法治住康哥,再怎么生气,有二少在,康哥也总得收敛。
他们刚想坐下来打牌,阿昆走过来,让他们去外头的娱乐室去玩,说屋里不让放人了。阿战他们连忙起身,里里外外检查,确信没人在,才都从大屋里撤了出去。
封悦感觉着身后沉重的门,悄无声息地合上,顿时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康庆坐在他对面的桌子后面,夕阳在他周围镶了圈儿奇怪的金色,而他的脸,在光线的背面,让人尤其看不清楚,象双无形的手,冷漠地将封悦远远地推开。
他知道了,封悦在心里肯定,桂叔与他交底了。
康庆双手寡寡地拍了两下,笑着说:“不得不说,封悦,你很有种。”
封悦站在门口,没接他的话儿。
“你们兄弟都是聪明绝顶的人,他扣了小,派你来探底,以为这样我就不敢动你,是不是?”
小?封悦立刻明白,难怪大哥没有满世界追找自己,原来他手里扣了人质,难道这才是大哥接近小的原因?可是,封悦已经不想再去考虑别人,他现在是自身难保。
“我既然来,就不怕你动我,”封悦走到他跟前,隔桌子站着,从容而平静,“我本来不想你从别人那里听说这事儿,可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讲,康庆,这件事我一人承担。”
“你承担得起吗?”
封悦薄薄的嘴唇轻轻一动,说得容易且认真:“我偿命给你。”
康庆闷住,手抓着椅子的扶把,用力得好像会掰断关节,他沉重的喘息,透露着怒气和阴沉,封悦点住了他的死穴,过了好久,才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这事和你什么关系?”
“他是我哥,我不能让人伤他。”
转眼间,太阳一点儿都不见了,书房里黑下来,康庆伸手摸到开关,轻轻地拨动,出“啪”一声微响,封悦的心跟着惊跳了下。桌子上的灯光亮起来,照着两人之间,短而厚重的空间。
“当年的事,你不想说?”康庆问,“我大哥做了什么,让封雷杀之后快?”
封悦的眼睛,追随着那一束柔润的光,台灯是他给康庆换的,他嫌弃原来那个光线太白太亮,显得刺眼,就象当年那些事,每每想起来,如同暴露在雪白的光线里,针扎一样的刺痛他的尊严,又无处可藏。
“跟胡家大少的死有关?”康庆注意到封悦的身体抖了一下,却没说话,“就算你不说,我也查得出来,封悦,在你来之前,我曾想要一根根地把你的骨头拆了。可我昨晚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只有你,能让我这样绞尽脑汁地去想,去衡量……封悦,你刚回波兰街的时候,我有多高兴?那么多年,我总是想你,想你在我身边,象小时候那样,走哪儿都领着你……”
康庆陷入沉思,在柔和的灯光里,看到缥缈的从前,他的神态,带给封悦一阵晕眩:“人是我大哥杀的,我不能骗你。你在道上混,要跟兄弟,跟芳姐,桂叔有所交代,我替我大哥偿命,你想按着道上的规矩,怎么弄死我都行,康庆,别去找我大哥,别为这件事再生杀戮,算我,算我求你了。”
康庆反倒不象刚刚那么紧张,他朝后坐回去,歪着头,嘴角放松了,跟封悦说:“你是不是认准了我舍不得动你,又或封雷手里押着小,才口口声声非要偿命?你真当我对你下不了手吗?”
他低身从桌子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只木匣,放在桌上打开,一转,朝向封悦放着,里面是把枪。康庆喜欢枪支,封悦知道,这间书房的保险柜里,放着几支罕见而名贵的,都是康庆很上心的,这一支,他却从来没见过。
“这是我大哥的枪,”康庆好像看透他的疑虑,慢慢地说给他听:“我的枪法,就是大哥教的。他死的时候,身上带的就是这一支,上满膛,却一子弹都没缺。他完全可以自卫,但没有,我那时就觉得他是替人死的,不得不死。”
康庆说着,把枪拿在手里。他手形长而大,对各种枪械都有研究,拿起来得心应手,提枪上膛那股流畅的动作,优美而迷人。细长的枪口,对准了封悦:“我在心里誓,要让杀害他的人,也不得不死。”
封悦伸手,握住枪口,挪到自己心脏的地方,那里一颗心,跳得从容不迫:“应该的,康庆,我知道你大哥在你心里的地位,从小到大,他待你,比对小好要用心。你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吗?你说,将来再不让他在外头看人脸色做事,让他呆在家里,和芳姐享福。”
“你还记得?”往事象洪水倾覆而来,康庆突然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你***还记得?!你知道他在我心里多重,你知道我多想他过几天好日子,你他妈都知道,怎么还能让你大哥对他下手!?”
康庆的枪口颤抖着,狠狠抵住封悦的胸口,顶得一阵阵钝痛,康庆强忍的悲恸,封悦切身体会着,然而他无从劝解,他清楚地了解,自己把康庆推到绝望的边缘。
“做出这种事,你还回来干什么!啊!你***,为什么瞒着我这么多年!”
康庆情绪象海啸一样泛滥开,他扬手扔了枪,一挥长臂,将桌子上的东西通通扫到地上,引起“劈里啪啦”阵阵清脆的破裂和轰鸣。台灯歪在地上,那束光破散着,照着封悦的脸。
“我不会杀你,封悦,”康庆瞪着他,咬牙切齿,“我会用一辈子去恨你,让你亲眼看着我怎么让你们封家血债血偿!”
血色从封悦的脸上褪尽,他张了张嘴,却又将话吞回去,喏喏地喊了声:“康庆……”
他们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半边屋子都是黑暗的,只有那破碎的灯,残陋地亮着,象他们无法追忆的过去。这是个装了隔音材料的房间,窗户也是紧紧闭合着,没有半丝空气流通进来。空气里,只有他们彼此的呼吸,沉默,象冰霜一般蔓延。
当康庆觉察出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看见封悦的喉咙再一次吞咽的同时,血从口鼻中,奔涌而出,染红了胸前大片大片的衣服,封悦身体抽搐着,朝地上倒去。康庆扑身过去,抱住封悦,伸手掰开他的嘴,却是来不及,他放平封悦的身体,试图减轻他的痛苦,而封悦早已经痛得抽成一团,神志不清。
拉开门,康庆冲外面的阿昆大喊:“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封悦服毒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