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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立马横枪篇 第十二章 日蚀苍黄 第六节

董卓看看略显激动的李玮,挥手说道:“仲渊,你说说,为什么赋税不能增加?”

“大人,赋役乃我大汉赖以生存的命脉,轻易不能改动。”李玮说道,“本朝赋有三,田租、口赋和算赋,税有算缗、市租、山海陂泽税等多种,赋入大司农府,税入少府,但支撑我大汉社稷的主要是田租,要增加赋税,无非就是增加田租而已。大人刚刚征收了大量算缗钱,而且由于颁布告缗令一事已经影响了田租的收取,这个时候大人应该尽快安抚天下把赋税征缴入库才是上策,为什么突然又要增加田租?增加田租将直接影响到百姓的生存,稍有不慎,有可能引发大祸,此事万万不可行。”接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最近征取的算缗钱用完了?”

董卓冷哼一声,没有说话。显然,他对李玮的最后一句话非常反感。

李玮皱皱眉,继续说道:“本朝从高祖皇帝开始,一直采取轻徭薄赋之策,田租实行的是‘十五税一’之制。孝文皇帝时期曾经颁布过田租减半之诏,田租仅为‘三十税一’,后来孝文皇帝还免了大汉百姓十三年的田租,直到孝景皇帝朝(公元前155年)才恢复”三十税一“的田租制。此制延续了三百多年,直到孝恒皇帝朝,因为西疆战祸不止,朝廷耗费巨大,这才在‘十五税一’的基础上加了亩税十钱。先帝采用的也是此制,大人如果再增赋,恐怕就是什一之税了。”

“你说的不错,贾诩建议的正是什一之税。”董卓微微颔首道,“仲渊,既然你认为田租不宜再加,那口赋和算赋能不能再加?”

“也不能。”李玮说道,“依大汉律法,口赋是对七岁至十四岁的未成年男女征收的赋税,每人每年缴纳二十钱。算赋是对年十五到五十六岁成年男女征收的赋税,每人每年缴纳一百二十钱,商贾和奴婢则加倍征收。增加口赋算赋其实就是要百姓缴纳更多的钱,但大人请想一想,大汉国现在有多少人口?大汉国百姓现在有钱吗?自中平元年黄巾祸乱开始到现在,我大汉灾乱不止,人口的减损是在所难免的。以冀州为例,最多时有人口六百多万,现在呢?现在我看最多不过三百万到四百万人口。大人再看看西疆、北疆,人口的减损也非常厉害。朝廷北迁灾民到并州,其中一个目的不也是为了戍边屯田,增加北疆人口吗?频繁的战乱不仅仅让人口减少,更让大汉百姓陷入了极度的贫困,哀鸿遍野,惨不忍睹啊。至于商贾,由于最近朝廷颁布告缗令,这些人死的死,逃的逃,想增收也收不到了。还有就是奴婢……”李玮苦笑道,“奴婢都在哪些人家,大人很清楚,这赋即使增加了,朝廷也是一个钱都收不到。”

“田租也好,口赋算赋也好,都直接关系到国家和百姓的生存,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使要变动,也要放在国家稳定,百姓安居的时候。”李玮劝道,“今日的大汉国虽然战乱渐止,但灾患不断,流民灾民数以百万计,大人无论如何不能为了暂时的困难而行此绝险之策。现在大汉国最急需的是休养生息,是轻徭薄赋。”

董卓慢慢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月朝廷把粮饷送到北疆后,大司农府和少府就没有钱了,远征大军的粮饷怎么办?受灾州郡的赈济怎么办?朝廷拿什么钱给西凉和幽州?我京畿十万大军的军饷怎么办?冀州屯田怎么办?过年了,陛下要钱祭拜先祖,赏赐众臣,百官要钱回家过年,就是我,也要一笔钱打赏自己的部下,我要钱……”

“我也希望百姓能休养生息,安居乐业,但现在情况允许吗?我只要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去,将来我要仿效本朝初年的治国之道,以无为而治,清静守法,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办法,迅速恢复我大汉的元气,重振我大汉天威。”

洛阳,太尉府。

郎中令(掌郎中宿卫)李儒,已经改迁为侍中的刘艾,金曹掾贾诩,主薄田仪,这四个人都是跟着董卓从西凉出来的亲信。贾诩过去是中郎将李傕帐下的行军司马,田仪是中郎将李肃帐下的行军司马。董卓出任三公大臣后,随即把他们征辟为府内掾属。董卓一般有什么大事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都要召集这几个人先私下商议一下。治理国家不象打仗,许多事董卓都不懂,他必须在说话之前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然后再去应对朝中的大臣。长史何颙和府内的一帮名士大儒虽然熟知政事,但董卓不信任他们,而且更怕自己当众出丑,遭到士子的讥讽和辱骂,失了颜面。

李玮还是第一次看到贾诩和田仪。他和李儒、刘艾稍加寒暄后,随即和贾诩、田仪互致问候。

贾诩四十多岁,身材高而瘦,肤色较黑,三绺长须,一张饱经风霜而沧桑深沉的脸,淡淡的眉毛下有一双谨慎而有神的眼睛。他看上去非常普通,典型的一个府衙小吏形象,谦恭温厚,谨小慎微,胆小怕事。如果不是刚才董卓说增赋的主意是他出的,李玮无论如何也不会象现在这样仔细地打量他。

田仪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稍微有点胖,肤色红里发黑,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说话时西疆的口音非常重。李玮在翼城待了一段时间,勉强也能听明白。

几人闲聊几句后,随即开始商议增加赋税的事。贾诩说的最多,他主要解释了此时增加赋税的几条迫不得已的理由,然后仔细说明了增加赋税的可能。贾诩神态谦恭,说话慢条斯理,条理清晰,说服力非常强。

此次增加赋税的项目主要是田租,什一之税。和过去的十五税一相比,增加了大约三分之一的征缴量。贾诩认为,今年除了部分受灾州郡和边郡,其余各州郡田地的收成都不错,尤其是京畿和兖、豫、荆、扬、徐等几个大州。这些地方有一半是颁布告缗令的州郡,而从这些州郡南逃的商贾主要落脚点又是荆、徐、扬三州。颁布告缗令的州郡由于商贾绝迹,他们的田地现在都由当地的府衙在安排收割,这部分粮食完全可以作为这些州郡的增赋。荆、徐、扬三州除了增赋外,还要额外增收算缗钱。那些逃跑的商贾应该被我们杀怕了,他们要想活下去,趁早上缴算缗和捐助财产。至于部分受灾州郡和边郡,依照陛下的圣旨,他们今年不但不用上缴赋税,朝廷还要调拨钱粮予以赈济。

这样算起来,增加赋税的州郡都是大汉富裕的州郡,人口较多的州郡,这几年没有遭到战祸和灾患的州郡。所以增加赋税影响不了大局,更乱不起来。等过两年大汉的国库有钱了,危机过去了,我们还可以适当的减免赋税,把这两年多收的钱还给百姓们。另外,国库有钱了,告缗令就可以取消,商贾们可以回到京畿继续做自己该干的事。

李玮还是那句话,现在的大汉应该迅速稳定人心,休养生息,增加赋税之策不可行。

李儒说道:“李大人,今天在尚书台,太傅大人和朝中诸多大臣对远征大军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他们无视大军前期的战果,一味把远征大军困在大漠上,其目的是什么,不言而喻。没有足够的粮饷,大军如何占据大漠南部?车骑大将军将来把汉北郡丢了,其罪之大,可想而知。”

“今天我们如果不增加赋税,远征大军的粮饷如何解决?西凉和幽州得不到赈济钱粮,边民叛乱怎么办?幽州乱了,难道并州还能安稳屯田?汉北郡还能守得住?冀州还能稳定,还能给北疆提供钱粮?今年冀州就没有钱粮给北疆,这个事李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北疆大军出事了,车骑大将军倒了,北疆乱了,这对你我双方都没有好处。对大汉国来说,北疆屏障丢失,大汉的灾难就更加深重了。”

李玮笑道:“朝廷以各州郡拖延赋税入库致使国库空竭为借口,逼迫远征大军撤退,削减远征大军粮饷,其目的恐怕不是为了打击车骑大将军的实力,而是……”他看了看坐在案几后面沉默不语的董卓,小声说道,“是为了太尉大人吧?”

大堂内鸦雀无声,气氛凝重。

“依大汉律,各州郡秋收之后,赋税必须入库,但现在京畿四周的冀州、兖州、豫州、荆州等郡县都没有动静。这种公开违抗律法的事,如果朝中没有人在背后指使和支持,各地州牧、太守谁敢干?”李玮说道,“北疆要想稳定,车骑大将军要想守住汉北郡,我们需要一个稳定的洛阳,但我们更需要太尉大人的支持,所以太尉大人要增加赋税,我们可以支持。”

“今天我坐在这里,诸位大人不就是想取得北疆的鼎力支持吗?但我不明白的是,大汉国只有太尉大人参隶尚书事,为什么太尉大人却不能独掌权柄?今天我在朝堂上看到了袁基大人。袁基是袁逢之子,太傅大人的侄子,袁绍和袁术的兄长。为什么袁逢大人病倒之后,朝野上下的袁阀力量反而更大了呢?”

“下官为什么不同意太尉大人的增赋之策?”李玮毫不畏惧地直视董卓凌厉的眼睛,拱手说道,“太尉大人,现在你连远征大军撤到什么位置都不能说了算,那这增赋之策又怎能得到朝中大臣的同意?依下官看,大人还是低声下气去求求袁逢、袁隗两位大人,让他们给自己的故吏写几封信,趁早把赋税入库了吧,免得将来大人进退失据,被迫引咎辞官。大汉国的历任太尉,好像都没什么好结局。”

李儒、刘艾、贾诩和田仪四人惊愣失色。董卓瞪大眼睛,怒目而视。突然,他笑了起来,“送客。”

李儒陪着李玮,缓步向府门走去。

“仲渊,你知道朱俊大人为什么今天递奏辞呈吗?”

李玮笑道:“老师和朝中的大臣们要给我和北疆的同僚们一个警告,同时也是给京中的士子们一个警告。另外,也是给太尉大人一个暗示,北疆只是大汉和京畿的屏障,朝廷不想把它变成大汉和京畿的威胁,更不想让它成为太尉大人的后盾。”

“还有呢?”李儒赞赏地点点头,接着问道。

“太傅大人要试探一下太尉大人的忍耐极限。”李玮摇头道,“如果太尉大人同意了朱俊大人的请辞,那么说明太尉大人没有察觉到他们的意图,太尉大人并不难对付。不过现在看来,太尉大人还是忍不住了。”

“为什么?”李儒笑道,“你再说说。”

“河内太守王匡有数千人马,冀州太守韩馥也有一万人马,对付黑山黄巾他们两人已经足够了,无需向朝廷求援。他们求援的目的无非是想诱使太尉大人分兵河内,以消耗军资粮饷,让太尉大人更加捉襟见肘,难上见难而已。”李玮说道,“太尉大人让我老师以右将军之职率军离开洛阳,等于是向太傅大人说,我已经忍不住了,各地州郡如果再不向朝廷缴纳赋税,我就要动手了。”

“仲渊,让朱俊大人离开京城,太尉大人也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举措,你要理解太尉大人的一番苦心。”李儒摸摸脸上的伤疤,低声说道,“你今天这话说的好,平时我们不敢说。太尉大人虽然参隶尚书事,但权柄依旧被太傅大人和朝中诸位大人所牵制,事事受到掣肘。太尉大人这次就是想通过增加赋税这件事,清理朝堂,彻底掌控权柄,然后再伺机更换州郡官员,以求政令畅通,这是将来控制全局,振兴社稷必不可少的一步。”

“京中权贵门阀的势力很大,不杀人不行。朱俊大人深陷其中,一旦有个什么事,我们碍于车骑大将军和你的情面,很难处理,所以太尉大人趁此机会把他调离京城,这其中的意思……”

“长笙兄,你放心,这个时候,北疆坚决听从太尉大人的指令。”李玮说道,“请代为转告太尉大人,洛阳门阀势力之大,绝不是我们所能预料的,请太尉大人务必要小心防变,尤其要牢牢抓住长安和西疆,控制京畿八关,如此太尉大人则可立于不败之地。”

李玮和李儒在太尉府门外拱手而别。

车驾刚刚进入朱俊府邸所在的街巷,李玮就看到了何颙.李玮急忙下车,他还没有说话,何颙先说了,“仲渊,到我车上来,随我到袁府去一趟。”

李玮转身命令门下督贼曹徐岩带着侍从直接到朱俊府上去,不要再跟着了。

路上,何颙和他闲聊一些晋阳的事,说太尉大人有意要征调蔡邕、盖勋、子劭等人到洛阳任职,一来朝廷需要他们,二来也免得他们在晋阳和杨奇等人吵得不可开交。李玮说,北疆更需要这些有丰富经验的大人出谋划策。何颙笑道:“蔡大人,盖大人,都是老臣了,你们北疆这帮年轻人是听他们的,还是让他们听你的?晋阳的事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

李玮叹道:“北疆诸府现在非常缺少有才能的掾属,我们很难啊。”

“也不难。”何颙笑道,“太原、河东、幽州的人才很多,关键就看你们能不能发现。到了冬天,你们可以在北疆各地征募一批,实在不行,你们就让各地郡县举荐。我大汉最不缺的就是才华卓绝之士。”

李玮心里蓦然一亮,连声道谢。

“何大人,我记得九月的时候,大司农袁滂大人还说国库里有三十多亿钱,再加上最近一个月征收的算缗钱,国库里应该还有余钱,怎么会没钱了?”

何颙苦笑道:“仲渊,你想想,太尉大人为什么要把京兆尹盖勋盖大人赶走?后来的京兆尹是谁?是董旻,太尉大人的弟弟董旻.关西、关中是太尉大人的根基所在,这才是国库里没钱的主要原因。”

李玮恍然大悟。

“何大人,你和太尉府的金曹掾贾诩很熟悉吗?”

“他是西凉武威姑臧人。他和你一样,都是王佐之才。”何颙叹道,“汉阳名士阎忠,你知道吗?”

李玮点头道:“他不是死了吗?今年初,西凉叛军被皇甫将军击败后,韩遂、马腾随即联手废了王国,拥立阎忠为主,号车骑将军。阎忠大概很害怕,加上身体不好,两个月后就发病而死了。大人怎么突然提到他?”

“贾诩年轻时并不出名,阎忠认识他后,却夸他有张良、陈平之才,将来必为大汉中流砥柱。我看他的眼光不错,此人确有才华。”何颙说道,“因为有了阎忠的评价,贾诩被武威太守举孝廉为郎。他到了京城后因为生病就辞官归家了。走到汧县的时候,他遇上了羌人,同行的数十人都被羌人抓住了。贾诩骗羌人说,你们不要杀我,我是段颎的外孙,我家会拿钱来赎我的。段大人威震西疆,羌人不但不敢杀他,还和他盟誓交友,把他送了回去。”

“贾诩才智超绝,却一直无人赏识,郁郁不得志,直到遇上董卓,他才有了用武之地,可惜……”

第一卷 立马横枪篇 第十二章 日蚀苍黄 第七节

太傅袁隗瘦了不少,双颊深陷,颧骨突出,鬓发胡须都已花白,精神也很疲惫,只是那双眼晴还是炯炯有神,显得睿智而自信。李玮执弟子之礼,恭恭敬敬地躬身参拜,然后和何颙两人一左一右陪着他在花园内缓缓而行。

已经到冬天了,花园内枯叶满地,一片萧瑟。

袁隗仔细询问了北疆的屯田情况,尤其是河套地区和冀西北的常山、中山。这两地的屯田直接关系到灾民的安置和驻军戍边,是解决北疆危机的重中之重。

“把你叫到洛阳来,主要是想通过你把朝廷要求撤军和驻守汉北郡的事向车骑大将军解释清楚。”袁隗捋须说道,“太尉大人也好,我和黄大人、杨大人也好,目的都是一样的,就是希望保存北疆大军的实力,牢牢掌控北疆,为大汉国将来的稳定和振兴树立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

袁隗转头看了一眼神态极度恭敬的李玮,眼里闪过一丝赞赏和喜爱之色,“仲渊,你刚刚从太尉大人那里来,想必太尉大人对你说了不少,我也不再多说了,你还是尽早返回河东吧。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河东卫阀的事。河东卫阀家世显赫,和皇室关系深厚,这你应该很清楚。河东的事,陛下已经知道了,他私下和我们说了两次,希望车骑大将军不要太过份。河东卫阀为北疆早期屯田出了不少力,帮了不少忙,虽然有些事做得过火了一点,但并没有严重违反大汉律法,所以你们是不是适可而止……”

李玮急忙说道:“大人请放心,我回到河东后,立即约见卫阀家主,澄清我们之间的误会。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一定不给大人带来麻烦。”

袁隗满意地点点头,“洛阳的事最近有点麻烦,但不会影响到北疆大军的粮饷,更不会影响到北疆的屯田。只要北疆能稳下来,洛阳即使乱一点,也动摇不了大汉的根本。这一点,请仲渊务必对车骑大将军说清楚。”

李玮心领神会,低声说道:“北疆大军经此一役后,自身的损失不说,还要驻防汉北郡,戍守边塞和大漠,粮饷又不能维持,非常困难。最近一段时间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控制汉北郡,稳定大漠胡族诸部,赈济安置灾民,其他的事我们无暇顾及,即使有心也是无力啊。何况车骑大将军曾经对天子和朝廷有过许诺,没有陛下的圣旨,他绝不南下越过长城,因此,大人可以完全放心。”

袁隗笑了一下,眼晴里装满了疑虑。李玮稍加迟疑,又说道:“车骑大将军和太尉虽然同是我大汉威震天下的名将和重臣,但相比起来,车骑大将军更是一个忠诚的武人。否则,他就不会执意远征大漠了。远征大漠虽然极大地损害了大汉国力,但也给北疆带来了长时间的稳定,而且还把车骑大将军和北疆诸军长久地陷进了大漠。车骑大将军之所以这么做,除了对大汉的忠诚,更重要的也是想减轻天子和朝廷对他的怀疑和猜忌。如果车骑大将军有心权柄,七月的时候他就可以进入洛阳了,所以,请大人务必理解车骑大将军的苦衷和北疆的难处。”

袁隗伸手拍拍李玮的后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仲渊,人是会变的。”

目送李玮高大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院门之处,袁隗再度叹了一口气,“这个孩子还是太年轻了。隐忧一旦变成祸害,那就迟了。除掉隐忧,我们最多不过流点血汗,但要除掉祸害,我们就要付出十倍百倍的血汗,甚至整个社稷了。看看当年的王莽之祸,梁翼之祸,奸阉之祸,哪一个不把大汉国弄得摇摇欲坠奄奄一息,江山社稷危悬在一线之间?我们这些后人如果还不能吸取前人的教训,还要重蹈覆辙,还要让生灵涂炭,那我大汉还能支撑多久?这锦绣河山还是我大汉的天下吗?”

“我年轻的时候,就象仲渊现在一样,总是看到现在而不能想到将来。如果没有党锢之祸,我也不会认为奸阉就是祸国之奸侫.”何颙感慨道,“人是会变的。赵忠、张让当年参予诛杀梁翼的时候,他们一定满怀报国之心,虽死亦无畏,但后来呢?后来他们自己倒行逆施,反倒成了我大汉最大的祸国之臣。人是会变的,今天的董卓到了明天,也许比跋扈将军梁翼更加跋扈,成为亡国之害。只有防患于未然,才能确保国家无远虑近忧,否则还谈什么振兴大汉?”

“就凭他奸宿先帝嫔妃这一罪就可以杀他一百次,此人不杀将来必亡我大汉。”袁隗挥手说道,“时间要抓紧,过年前必须要解决这事。近来他频繁邀请京中权贵门阀,三日一小筵,五日一大筵。时间久了,有些人就会象许相、樊陵一样,为了荣华富贵,不惜丢弃气节,投靠到奸侫门下,为虎作伥,戕害大汉。如果董卓羽翼一成,坐稳洛阳,就会重演当年的梁翼之祸,那时我们再想杀他就难于登天了。”

“公伟接到圣旨了吗?什么时候走?”袁隗问道。

“公伟兄已经接到天子圣旨了。”何颙说道,“天子拜其为右将军,持节钺,领一万北军到河内平叛。公伟兄说,明天他就到平乐观北军大营点起人马,后天北上。”

“书信都给他了?”

“都给了。”何颙说道,“大人写给刘虞、卢植、韩馥、刘和和袁绍的书信我都给他了。公伟说,到了河内后,他就交给王匡,由王匡派心腹送到各地。”

“只有交给公伟我才放心啊。”袁隗说道,“这些书信千万不能落到董卓手上,尤其是给刘和的那封书信。”

何颙沉吟半晌,小声问道:“大人,目前洛阳的局势还在我们掌控之中,将来也应该在我们掌控之中,为何要动用公主这一着棋?车骑大将军已经陷在大漠无法动弹了。他如果想南下支援董卓,首先就是大军的粮饷问题无法解决,他现在连一万人的仗都打不起了,更不要说率铁骑南下了。”

“将来?”袁隗望着眼前一株枯败凋零的小树,眉头紧皱道,“将来我们真的能掌控局势吗?董卓本人是一个悍夫,手下也有能人,如果再出现告缗令这种突发的事,我们未必能掌控大局啊。先前要是没有告缗令的事给他救了急,董卓现在已经被逼无奈要撂挑子走人了。”

“先帝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当年蔡邕曾经赞不绝口,一度认为他是个奇才。如果没有奸阉,先帝应该是个好皇帝。先帝在临终前让公主离开洛阳,必定大有深意。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愚钝,既然不能知道先帝的心思,只好遵从先帝的遗命了。”

“大人过虑了。现在国库空竭,北疆大军粮饷将绝。而京畿大军已经没有军饷可发了,此时他们还要到河内打仗。试想董卓除了尽快给自己挖掘坟墓外,他还能变出什么花样?”何颙不屑地说道,“我们的实力已经足够控制局势了。”

“目前皇甫将军的两万大军在扶风的槐里。本初已经征募了一万大军,估计到年底至少有两万人,另外他还派人到颖川、汝南等地召集朋友,征辟了大量士子,实力非常可观。公路也不错,他以后将军之职在南阳一带征募了一万人马。另外,冀州牧韩馥、兖州牧刘岱、豫州牧孔伷、青州刺史焦和、荆州刺史王睿各有一万人马,河内太守王匡、东郡太守桥瑁、陈留太守张邈、济北相鲍信、山阳太守袁遗、广陵太守张超、南阳太守张咨、颖川太守李昱、陈国相许玚各有五千人马。”

“如果刘虞大人愿意出兵的话,他手下的公孙瓒、田楷至少可以带出一万人马。还有西河太守崔均。崔大人回信说,由于北疆情况特殊,他没有办法出兵相助,但他可以在晋阳和杨奇大人、郭蕴大人一起举旗声援,威慑董卓。张邈大人来信说,曹操正在家变卖家财,召集兵马,大约也有两三千人了,如果时机合适,他将邀请曹操出兵相助。”

“徐州刺史陶谦呢?他一直没有回音吗?”

“没有。听袁遗袁大人回信说,陶谦一心忙于赈济灾民,找不到人。我看找不到人是假,推脱是真啊。”何颙冷笑道,“将来大人掌控了洛阳后,有些人应该回家养老了。”

袁隗摇手道:“伯求,问题就出在这里。陶谦为什么不愿意出兵相助?”

何颙皱眉道:“理由,我们没有出兵的理由,这也是我们现在急需要做的事情。没有大义,谁敢冒着成为大汉叛逆的危险出兵威逼洛阳?目前董卓的罪责还不够,废除少帝是一件,诛杀太后是一件,命令大军远征大漠穷兵黩武是一件,颁布告缗令是一件,但好像还不够。这些事目前还无法激起天下人的愤怒,我们还需要让董卓给自己挖一个更大的坟墓。”

“我们不仅仅没有足够的大义,还缺乏上下齐心,这大概是陶谦最不看好的一件事,也是我最担心的一件事,也是将来可能影响大局的一件事。”袁隗忧心忡忡地说道,“门阀世族之间有矛盾,这是必然的。尤其把董卓赶到西凉后,我袁阀居功至伟必然要掌控权柄,这是其他门阀所不愿看到的。关键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倒戈一击?现在愿意出兵的各地大员几乎都是我袁阀的人,有的是袁阀亲戚故旧,有的是袁阀故吏门生。但你注意到没有,这些人有的是我袁阀上一代的故旧,有的是袁滂的人,有的是袁逢的人,有的是我的人,还有的甚至是本初、公路自已的至交好友,所以,这些人能不能按照我们的计策同时出兵?出兵后能不能齐心协力?其他各地的官员对此事是个什么态度?这都是我们无法预渊的事,一旦出现问题,威逼洛阳之举可能半途而废。毕竟,董卓有十万大军,掌控天子和权柄,可以矫诏天下,实力不可小觑。”

何颙蓦然醒悟。“原来大人早有定计,下官惭愧惭愧。”

“伯求,我们的目的只是逼走董卓,让他交出权柄,而不是攻打洛阳,祸乱天下。”袁隗说道,“七月的时候,车骑大将军曾率兵南下威逼天子和朝廷,为什么没有打起来?为什么朝廷最后答应了车骑大将军的要求,那是因为车骑大将军和朝廷都没有打的意思。但这次不一样,董卓不是何进,包围京畿的大军也不是一个声音说话,一旦打起来,我大汉社稷势必倾覆在即,我等将成为千古罪人。”

“先帝留下了一封遗诏,把公主送到河间国,其实也就等于给我大汉留下了一份生机。”袁隗仰天长叹,“关键的时候,就要靠这只豹子以雷霆之威来稳定社稷。”

议郎张承匆匆走进了花园。

张承三十多岁,白面短须,宽宽的额头,神态焦急万分。他是前太尉张延之子。

“太傅大人,尚书周大人有急书叫我送来。”

袁隗示意何颙拆开先看。尚书周毖的急书,难道朝中又发生了什么急事?

“公仪今天到太学去了吗?”

张承躬身回道:“兄长上午就约了一批朋友去了,估计现在正在和太学的博士们辩论不休。”

公仪就是张延的长子张范,河东名士,从不受三公府征辟。袁隗要把女儿嫁给他,他睬都不睬,一口拒绝了。他父亲张延被奸阉害死后,他把赵忠堵在大街上骂了一顿,说赵忠一脸死气,离死不远了。这话还真的给他说中了。

“大人,太学最近非常乱,京中的名士大儒和诸生们整天吵闹,辩论没完没了,这样下去,迟早都要出事。”张承小声问道,“大人为什么要上奏朝廷建议设立古文经博士?难道古文经学也可以进入太学传授了?”

“为什么不可以?”袁隗笑道,“你祖父司徒张歆,你父亲太尉张延,还有你们兄弟三人,学的不都是古文经?”

“我弟弟张昭不是,他学的是今文经,父亲为此很生气。”张承说道。

“这也很正常,我那早年去世的兄长袁成学的就是今文经,当今大司农袁滂学的也是今文经。”袁隗摇头感慨地说道,“司空杨彪学古文经,他的兄长杨奇却学今文经。我的妻舅太常马日磾习古文经,我夫人研读的却是今文经。其实现在无论是门阀世家,还是太学和各地的学堂,研习古文经、今文经的人都差不多。北海郑玄先生精通古文经和今文经,他就认为两者都要并重,不能厚此薄彼,所以我认为朝廷应该正视现实,太学也应该设立古文经博士了。太尉大人也非常赞同我的提议,正在和大臣们商议此事,估计不久就会有结果。”

“如果天子下旨在太学设立古文经博士,天下士人肯定要吵成一团。”张承笑道。

“太尉大人已经奏请天子征召蔡邕、荀爽、郑玄、申屠璠、许劭、边让、王谦、胡昭、王烈、邯郸淳等名士到京任职或者到太学兼任古文经博士。”袁隗说道,“蔡先生、郑先生、申屠先生、许先生要来了,京中士子是不是要为之疯狂一番……”

“真的?”张承顿时眉飞色舞,兴奋地大声问道,“这是真的?大人,京城热闹了,今年过年京城一定非常热闹了。”

何颙看完书信,连连摇头。

张承知道太傅大人和何颙有要事商谈,急忙告辞离去。

“董卓急了,他要做相国了。”何颙嘲讽道,“大人,你知道本朝除了丞相,还有相国这个职位吗?”

“相国?”袁隗不惊反笑道,“这个董胖子真的很有趣。上次他没办法安排刘虞,于是就设了一个大司马的上卿位,结果大汉国出现了四位三公大臣。现在他不好违律重设丞相一职,于是又设一个新职叫相国,哈哈……”

“周大人说,董卓召集尚书台诸位大臣正在商订相国权责,御史中丞许靖大人和治书御史(掌律法)司马防也在那里。”何颙说道,“看样子,董卓打算完全攫取权柄,绕开太傅和三公,直接推行增赋之策了。”

“好事啊,这说明董卓渐渐上路了。他要抢时间,我们更要抢时间。”袁隗笑道,“干脆一步把他送到位,相国之外,再加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如此一来,扰乱纲常,欺君妄法,骄纵跋扈之罪算是坐实了。”何颙把手上的绢书递给袁隗,低声说道,“大人这办法不错。”

袁隗心情好了许多,他喜笑颜开地说道:“这下省去了我们不少麻烦。明天,我们都到太学去,把声势闹大一点,由不得董卓不答应。不就是设几个经学博士吗?有那么困难?”

“如此一来,董卓又坐实一条重罪,而且还得罪了天下无数士子。”何颙大笑道。

十一月中,洛阳。

天子下旨,拜董卓为大汉相国,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尊宠之致。

第一卷 立马横枪篇 第十二章 日蚀苍黄 第八节

北疆诸府奏章纷纷送到洛阳。

汉北郡太守田豫上奏治理之策;屯田校尉唐放、典农都尉赵戬禀奏屯田之事;车骑大将军府晋阳行辕主事、护田中郎将赵岐禀奏并州各郡赋税征缴入库以及并州赈济情况;车骑大将军府云中行辕主事朱穆禀奏边郡各要塞戍守情况;奋威将军鲜于辅禀奏最新大漠战况,恳请天子封赏野狼部落首领游骑为大王,等等,天子一一下旨诏准和予以褒奖。

奋威将军鲜于辅另有奏议,提出在北疆实行御史监郡制,设立北疆监御史府,并举荐校尉陈好为北疆监御史。

相国董卓急召御史中丞许靖、治书御史司马防和治书执法(掌弹劾)、殿中侍御史等御史台主要官员到相国府议事。几位御史台官员看完鲜于辅的奏章,几乎是异口同声表示反对。御史监郡制早在孝武皇帝朝就已经废除,如今再立不但和并州刺史的职权产生冲突,而且严重违反律法。尤为让人不能容忍的是,大汉所有御史都直接隶属于御史台,听命于天子,怎么能同时受车骑大将军府节制?那车骑大将军又有谁来监察?

董卓初始还笑脸相问,好言相劝,说北疆情况特殊,可以另行考虑,只要御史监郡制符合大汉律法的宗旨,有利于北疆稳定和发展,未尝不能修改祖制予以重建。但御史台的官员抱着祖制死活不放,董卓渐渐的不耐烦了,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冷峻。

“这事我做主了,我同意在北疆另建监御史。你们立即回去给我拟一个奏章,我明天呈送天子。”董卓挥挥手,不再多说一句话。

御史中丞许靖当时就放下了脸。“自从相国大人主掌国事以来,大汉律法形同虚设,祖宗之制更是被肆意践踏的面目全非。相国大人先是建大司马,后建相国,接着又要改延续了三百多年的官学,大人哪里还在乎一个个小小的监御史?相国大人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司马防急忙对许靖使了个颜色,示意他不要激怒了董卓。董卓瞪了许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大人对我有意见?”许靖冷哼一声,低头不语。

董卓看看司马防,问道:“司马大人能说说吗?御史台是因为朝廷有意设立古文经博士一事还是为了北疆监御史一事对本相有这么大的意见?”

司马防四十岁左右,身材高大消瘦,一张刚毅方正脸,一双精明而谨慎的眼睛,神态不卑不亢,说话时头稍稍上扬,显得颇有几分傲气。

“大人,北疆建监御史一事,有利有弊。车骑大将军的目的无非是想更好的控制北疆诸府官吏,减少制约。但这无形中也会增加车骑大将军的权势。所以御史台认为,建可以,但也要以十年为期。十年后,车骑大将军还北疆军政于朝廷,这监御史也就一并撤销。”司马防手捻长须,缓缓说道,“关于设立古文经博士一事,我们御史台的确有意见。御史台掌律法,察百官,有些事我们清楚,大人未必清楚,不知道大人可有兴趣听一听……”

董卓笑道:“今古文经学名家辈出,前有班固、陈宗、尹敏、杜抚,后有郑玄、马日磾、蔡邕、卢植、荀爽,不比今文学的名士硕儒差多少,研习古文经者也是比比皆是。为什么太学就不能授教古文经?为什么太学就不能立古文经博士?”

司马防微微一笑,拱手问道:“大人一定知道南阳张衡,但大人可知道张衡大人所上的那道名震天下的奏疏?”

董卓疑惑地摇摇头,非常谦恭地说道:“请建公赐教。”

司马防和许靖相视一笑,脸上露出一丝嘲讽之色。董卓毫不在意,凝神细听。

“张大人这道奏疏叫《请禁绝图谶书》,是恳请天子禁绝谶纬诸书的。”司马防缓缓说道。董卓脸色霎时一变。

司马防继续说道,张大人说“宜收藏图谶,一禁绝之,则朱紫无所眩,典籍无瑕玷矣。”他认为这八十一篇谶纬之学根本就是祸国之源。

(《七经纬》、《论语谶》、《河图》、《洛书》等合称为“谶纬”,共有八十一篇。谶是神的预言,谶书是一种占验吉凶的书,河洛书也。纬是经之支流,衍及旁义,纬书就是依傍经义,是神学迷信、阴阳五行说与经义的结合。谶纬之学最早是由今文经学大家董仲舒和刘向引入经义。)

“为什么张大人不惜冒着杀头的危险,说出这番惊人之语?”司马防略加思索,接着说道,“这牵扯到了官学,牵扯到了今文经学。”

谶纬被尊为秘经,孔丘秘经,为汉赤制,号为内学,是孔子的心传,微言大义所在,是儒学的精髓,具有正宗的权威性。到了光武皇帝,更是以图谶宣布于天下,在他的极力倡导下,众多儒生争相趋从,侈谈纬候,妄言图谶,所谓“学孔子《七经》、《河图》、《洛书》,内外艺术,靡不贯综”,这成了本朝儒士,尤其是今文经学家的共同风尚和特色,其中尤以《公羊》学为代表的今文经学家在这方面表现最为显著。

孝章皇帝建初四年(公元79年),天子诏令太常、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生诸儒,会于白虎观,讲义五经同异,引谶纬以释经。后令史臣班固撰集其事,写成了《白虎通义》。《白虎通义》以今文经学为主,但亦兼采古文经说,其中大量征引谶纬。《白虎通义》是皇帝钦定的经学书,本朝儒生必学之经。所以本朝自白虎观之议后,谶纬与今、古文经学迅速结合,而且在引征经典时,凡是有经有纬的,通常是先引谶纬,后再引经书。谶纬成为决定国事的本源。凡经说上的分歧,甚至国家的礼乐制度、征伐战争,都要以谶纬决断,谶纬决定一切纷争和犹豫不决的事情。

谶讳之学如日中天,盛极一时,至今不衰。

本朝儒士们对戳纬的态度和掌握谶纬之学的水平高下,早已成了儒士们是否忠诚于天子和朝廷,拥护大汉国策的准则,成了儒士们的才智和学术水平高下的判断标准,成了儒士们在仕途上是加官进爵还是遭贬废置的决定因素。过去,桓谭、尹敏两位重臣就曾因为反对谶纬而遭到光武皇帝的贬黜。谶纬之学对大汉影响巨大,它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

今文经学和谶纬几乎已经合而为一,凡今文经学硕儒无一不是谶纬大家,而古文经学因为着重于章句训诂,以经史释义,从本质上排斥谶纬,所以一直受到今文学家的极力抨击和贬斥。虽然马融、蔡邕、许劭、荀爽、卢植等古经文学巨擘也研习今文经学,精通今古两经,但他们依旧遭到了今文经学家的一致排挤和打击。

张衡大人是古文经学家,他认为,谶纬之学对大汉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戕害,长此以往,必将动摇国家社稷。他说王莽、公孙述就是以谶纬祸国,造成国家飘零生灵涂炭。他还说国家每逢灾患战乱,天子和大臣们不是先考虑如何解决危机保护社稷和百姓,而是以谶纬之言欺骗百姓。自欺欺人,最后导致祸乱愈演愈烈国势日衰。他对大汉军队每逢战事不是整训军备积极应战,而是先用谶纬蓍筮预测胜负结果一事尤为深恶痛绝。所以他要求禁绝图谶,结果他的下场和过去的桓谭、尹敏两位大人一样,获罪贬黜。

在今文经学为官学,为大汉学术主体的情况下,张衡大人形单影只,受到打击自然是理所当然。

“真实的情况是不是和张衡大人说的一样?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古文经学家,因为古今文之间的争斗而上书恳求天子禁绝谶纬?”司马防摇摇头,长叹道,“事实上张衡大人说的是对的,但为什么我大汉律法、我朝历代皇帝都坚决主张以今文经学为官学?”

“王莽乱政时,他曾经下令征召精通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等天下异能之士,为其大量制造图谶,将原先零星的谶语纬候,汇成篇籍,散布天下,说他受命代汉,妖言惑众危害国家,大人还记的这事吗?”司马防问道。

董卓点点头,若有所悟。

王莽以谶纬乱国,光武皇帝因谶纬得国。光武皇帝际会风云,起兵角逐天下,借的就是《河图赤符伏》的谶语,后来光武皇帝顺从天意,成功中兴了大汉。当时野心勃勃的公孙述也想假造一个谶语夺得江山,他以谶纬之言欺骗天下人,说自己才是继汉而立的皇帝。谶纬这时成了居心叵测者角逐权利,谋夺天下的犀利武器。

光武皇帝一统天下后,痛定思痛,随即宣布图谶于天下,把图谶八十一篇作为定本正式公开。这一方面维护了谶纬的尊严,提高谶纬在大汉至高无上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奸佞阴谋再造谶纬祸乱国家,以至威胁社稷稳定。此后,凡再发现造作谶纬的,则以“大逆不道”之罪严惩不怠。孝明皇帝时,楚王刘英就因为不慎造作了一个谶纬,结果坐实了“大逆不道”被迫自杀,牵连死亡者一千多人。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司马防苦笑道,“中平元年的蚁贼之乱,张角就是以此谶纬之言欺骗百姓,举百万兵叛乱,结果让我大汉至今难以恢复元气。光武皇帝之忧,不是无中生有啊。”

司马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躬身说道:“大人,今文经学和谶纬结合的完美无缺,我大汉万民授此经学,当忠诚为国,不生二心。但一旦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并列于官学,今文经学的地位必然下降。今文经学失去了尊崇地位,谶纬之学随即就会遭到排斥和践踏。八十一篇图谶也就失去了权威。从此后,谶纬四起,有心怀叵测者只要稍加利用,大汉必将陷入纷乱,后果不堪设想。”

“大人,今文经学是立国之根本,关系到大汉社稷之安危,绝对不能有丝毫的松动。桓谭、尹敏、张衡之所以不受朝廷重用,甚至遭到贬黜,其原因就在于此。下官恳请大人三思啊。”

董卓心事重重地回到书房。贾诩、田仪匆匆来见。

董卓把许靖和司马防等御史大员关于罢议设立古文经博士一事仔细说了一遍,“文和、叔平,蚁贼之乱和谶纬可能有点关系,但设立一个古文经博士,难道就能断送整个大汉社稷?如今朝野上下,反对和赞同之声势均力敌,我无所适从了。你们说说,这事到底如何解决?”

贾诩和田仪两人面带忧色,沉默不语。

“大人,增加赋税一事,太傅大人和司徒、司空大人怎么说?还是不同意?”贾诩小声问道。

“他们都不同意。上午我们几个人当着陛下的面争了起来,我恨不得拿剑砍死他们。”董卓愤怒地说道,“我都做到相国了,你们看我风光吧?我看我还不如一个太守。太守在自己的地盘上说什么算什么,但我呢?我说什么不算什么,简直就是一摆设。”

董卓极其沮丧地躺倒席上,望着屋顶,疲惫不堪地说道:“门阀厉害啊,宗族、门生、故吏,成千上万,盘根错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不是一棵大树,而是蜘蛛和蜘蛛网,就算我们把蜘蛛网扯碎了,但那蜘蛛还在,过一阵子它又结成一张大网了。杀,我能杀多少?我能杀遍大汉十三州吗?朝堂之上,州郡之间,有几个是我的人?我不干了。我们回关中,回西疆去,象豹子一样,我也做个说话算话的人,手下也都是你们这帮老部下,大家有吃有喝有女人,最起码不用象现在一样给人做摆设,天天受气,将来还说不定是天下的一个大笑柄。”

董卓猛地又坐了起来,一拳砸到案几上,恨恨地骂道,“袁隗那个老狐狸,都成精了。当初我自顾不暇,废帝后一心整顿北军,结果给他钻了空子,出外任职的京官全部都是他的人。后来又是远征大漠的事,又是告缗令的事,一件接一件,我就是想调换也没有时间,更没有人。我除了一帮悍将就你们几个信得过的人,你们都走了,我在京城连个商量事的都没有,那我就更成孤家寡人了。”

“如今赋税在他们手上,这些州郡官员我罢又不能罢,换又不能换,整个就是一盘死棋。如果强行增赋,后果难以预料。把这些人逼急了,他们干脆来个里应外合,象豹子一样出兵威逼洛阳,那我们就完了,真的要滚回关中了。”

“现在这大汉不是我掌权,也不是陛下,而是袁隗和那几个门阀家主啊。”董卓哀叹道,“还是李玮那小子厉害,指使自己夫人把卫阀抓了。抓得好,否则北疆也快成卫阀的天下了,到时北疆不是豹子说了算,而是卫阀家主说了算了。”

他看看神情不振的贾诩和田仪,轻轻拍了一下桌子,“文和,你这个主意不好啊。相国我是做了,还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看上去是不是很有面子啊?可这面子难受,是一张铁板啊……”他用力拍拍自己的脸,痛心疾首地说道,“陛下要钱过年,北军将士要钱过年,灾民也要钱过年,你们也要钱过年,这钱从那里来?我是大汉相国,如果我让大家饿着肚子两手空空的过年,我这相国还干不干?到时不要说你们骂,跟我多年的胡族铁骑恐怕要把我的相国府拆了。”

“现在怎么办?难道象李玮说的,去抄家?我要是命令你们带人去抄家,我就完了。不要说什么大汉名臣了,我就是一祸国殃民的奸佞,我就是大汉最大的乱臣贼子。你们愿意成为乱臣贼子的帮凶?愿意陪我一起九族尽诛遗臭万年?”

贾诩和田仪背心冒汗,急忙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请罪。

“大人请息怒,这事情还没到绝境。”贾诩劝道,“只要车骑大将军撤军了,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应付眼前的危机。相国大人如果有车骑大将军为援,何愁不能在洛阳立足?相国大人虽然在洛阳没有根基,但时间久了,根基也就渐渐打下了。有个一年两年,京中的门阀还不是大人掌中之物?”

“起来……起来……”董卓发泄了一通后,郁闷的心情好了许多,“这几年朝野上下斗来斗去。结果先帝死了,奸阉死了,何进也死了,就连皇帝都被我们换了一个。但最后屹立不倒的是谁?是士人,是武人,是门阀,是我和豹子。你说的对,有我和豹子在大汉,还轮不到这些士人耀武扬威。”

“大人打算派谁北上犒军?”这时门外传来了李儒的声音,接着李儒消瘦的身躯出现在门边。

董卓闻声笑道:“长笙想去大漠看看?”

李儒走进书房,躬身说道:“洛阳现在危机重重,大人若想度过难关,只有北上求援,下官愿为大人分忧。”

“洛阳稳定与否,直接关系到大汉社稷和北疆的安危,所以车骑大将军绝不会坐视不理。”贾诩站起来说道,“以车骑大将军为后援是目前唯一解决危机的办法。”

“远水救不了近渴,先解决明天的事。”董卓说道,“这古文经博士到底能不能设?如果无关大局,我就奏请天子强行下旨了。我遂了袁隗的心愿,看他还能怎么办?我就不信他敢置大汉社稷的安危于不顾。”

“现在不能设。”贾诩说道,“治书御史司马大人说的对,此事轻易不能动。太傅大人突然提出要设古文经博士,其目的无非是让大人陷进士人纷争的漩涡里,让国事陷于瘫痪,最后逼迫大人不得不引咎请辞。”

董卓难以置信地说道:“司马防说,设立古文经博士有可能引发天下大乱,而你说的更玄乎了,一个古文经博士难道就值得朝中大臣们如此争吵,连国事都要放弃不问?”

贾诩说道:“大人,这不仅仅是设立一个博士的问题,而是学术问题,是仕途和财富问题,更是门阀世家权势争斗问题。”

董卓头一晕,不说话了,听贾诩解释吧。

孝武皇帝独尊儒术之后,以董仲舒的《春秋公羊传》作为最高法典,奉为神圣,不准怀疑,并提出“天不变,道亦不变”。儒家学者要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地对儒学经典加以诠释,遂出现并形成了“经学”。经学的谶纬化,导致《觳梁》的出现及今古文之争。早年今古文经学之争的突出人物就是扬雄,扬雄把儒学看成是做人的学问,他认为儒家精神应该是能以平常心对人对己。

孝成皇帝河平三年,光禄大夫刘向、其子刘歆等人奉旨校订皇家图书,整理先秦古籍,历二十年而成《七略》。同一时间刘歆校勘了许多残本古文,他认为古文文本要比今文文本可靠,于是他提出将古文也立为学官,结果遭到贬黜。刘歆忽视了许多问题,一是本朝以经学为生的人太多了,一旦朝廷把古文经学也立为官学,那吃经学饭的人就更多了,大家的仕途、财富、声名都要受到影响;其次,古文文本没有得到全面整理,没有太多的人研习,古文又为大秦国李斯统一小篆前的六国书体,没什么人认识;而尤为重要的是,我大汉确立经学不是为了学术,而是为了治国,今文经学以《禹贡》治理黄河,以《洪范》察知天变,以《春秋》判决案件,以《诗三百》当作谏书,今文经学早期对大汉的发展有巨大的推动作用,而古文经学典远远做不到这一点。刘歆的提议虽然没有得到认可,但他所校勘的古文却因此流传了出去。

此后,一些笃信古文经的儒士开始在民间整理和传授古文经,解释古文经,如贾逵的《春秋左氏传解诂》、《国语解诂》、许慎的《说文解字》、马融注解的《周易》、《尚书》等古文经诸书,这使得古文经学逐渐达到了成熟的境地。古文经学注重学术化的考订文献、训诂章句,尤其注重发掘经典中属于周王朝的宗法和礼乐文化,而恰恰是这一点成为今古文经学之争的焦点。

古文经学以《周礼》为大宗,今文经学以《礼记王制》为大宗,因此《周礼》成为两派论战的焦点。《周礼》传授端绪不明,屡屡受到今文经学家的诘难,如硕儒何休就贬斥之为“六国阴谋之书”,而刘歆、马融、郑玄等古文经学家则誉之为“周公之典”。

《周礼》一书,体大思精,学术与治术无所不包。古文经学家相信《周礼》出自周公,书中有完善的官制和丰富的治国之道。《周礼》对官员、百姓,均采用儒法兼融、德主刑辅之策。而这正是现在的大汉国所需要的。

“大人现在明白了没有?”贾诩问道,“今古文经学之争不是学术之争,而是治国之策的争论。今文经学主张独尊儒术,以德治国,而古文经学主张儒法兼融、德主刑辅,两者之间的治国之策有天壤之别。”

“由于本朝皇统屡绝,皇权旁落,外戚、奸阉和门阀士人权势交错,造成门阀势力日益崛起,到今日终于成为决定大汉命运举足轻重的力量。在他们眼里,儒学理想的实现和宗族门第的财富权势是相辅相成的,门阀士族的利益要远远大于大汉国的利益,道德、名节、抱负和博学成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大人,你看看现在的征辟和察举之制最后选择了哪些人走上朝堂治理国家?有大人吗?有我吗?”贾诩悲哀地摇摇头,“是杨阀的杨彪,袁阀的袁隗,是马阀、张阀、许阀……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终其一生不过就是一个郡县小吏而已,治国只是我们的一个梦想。”

“为什么会发生党锢之祸?”贾诩看看神情落寞的李儒,摇头道,“说白了,不过就是洛阳的皇权和地方门阀士族的权势之争而已,再说清楚一点,就是利益之争、财富之争。”

董卓望着贾诩,不停地摸着自己的胡子,他还是有点没有明白。

“太学里有十四个今文经博士,设一个古文经博士,本身没有什么关系。但古文经学一旦公开授学,研习古文经的士子大量增加,不可避免的就要产生治国之策的改变。而这种情况,无论是天子还是以习今文经学出仕的官僚,都无法容忍。谁愿意白白丢失权势和财富?”

“光武皇帝中兴大汉时,需要大量士人相助以治理国家,光武皇帝迫于形势于是设立了一个《左氏春秋》博士,结果此议遭到了今文博士们的激烈攻击,公卿大臣们也群起反对,《左氏春秋》博士不久就被废除了。到了孝明皇帝朝,因为研习古文经学的名士、大臣越来越多,朝廷的压力越来越大,所以孝明皇帝无奈之下诏告天下,允许《左传》、《谷梁》、《古文尚书》、《毛诗》等四经可以公开在私学传授,但依旧不立博士。孝章皇帝建初四年的白虎观之议是本朝今古文之争的第一个高峰,但古文经学依旧败北。为什么?原因就在于此。有多少人愿意改变延续了几百年的大汉治国之策?又有多少人愿意放弃已经拥有的权势和财富?”

“随着古文经学的不断发展,它已经明显占据了优势,随时都有可能取代今文经学的地位。而现在,袁隗和一帮研习古文经学的门阀官僚们正在试图得到这个机会。”

“自孝章皇帝到现在,古文经学名人辈出,如桓谭、班固、陈宗、尹敏、王充、贾逵、郑众、马融、许慎、张衡,刘珍、李尤、黄景、边韶、崔寔等几十人,尤其是今天,古文经学大师更是名震天下,如郑玄、荀爽、荀悦、马日磾、蔡邕、卢植等人,门生弟子成千上万,就连赵岐、杨彪这样的今文学家也中途改习古文经学,名曰古今通修,其实就是转今为古。以古文经学这样庞大的势力完全可以在短短时间内彻底击败和清除今文经学,可以在一段时间内迅速建立新的治国之策,从而实现古文经学家们振兴大汉社稷的理想。”

董卓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贾诩说了这么长时间,其实就是一句话。“袁隗要清除异己,夺回权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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