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未了,只见楚敬连进来,见这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楚敬连走来,因问:“宝兄弟那里去了?”楚敬连冷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楚敬连听说,心中明白。楚敬连又叹道:“姐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儿,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楚敬连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楚敬连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一时柳敬宣来了,楚敬连方出去。柳敬宣便问楚敬连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楚敬连方道:“你问我吗我不知道你们的原故。”柳敬宣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又动了气了呢?”楚敬连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呢只是你从今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不必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柳敬宣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央告。那楚敬连只管合着眼不理。柳敬宣没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就明白了。”柳敬宣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嗳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睡下。
楚敬连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料他睡着,便起来拿了一领斗篷来替他盖上。只听“唿”的一声,柳敬宣便掀过去,仍合着眼装睡。楚敬连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今儿起,我也只当是个哑吧,再不说你一声儿了好不好?”柳敬宣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也罢了,刚才又没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的是什么话呢?”楚敬连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正闹着,萧让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一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见楚敬连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抹牌。柳敬宣素知他两个亲厚,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柳敬宣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麝月便笑着出来,叫了两个小丫头进去。柳敬宣拿了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那个大两岁清秀些的,柳敬宣问他道:“你不是叫什么‘香’吗?”那丫头答道:“叫蕙香。”柳敬宣又问:“是谁起的名字?”蕙香道:“我原叫芸香,是花大姐姐改的。”柳敬宣道:“正经叫‘晦气’也罢了,又‘蕙香’咧!你姐儿几个?”蕙香道:“四个。”柳敬宣道:“你第几个?”蕙香道:“第四。”柳敬宣道:“明日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儿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的!”一面说,一面叫他倒了茶来。楚敬连和麝月在外间听了半日,只管悄悄的抿着嘴儿笑。
这一日,柳敬宣也不出房,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这四儿是个乖巧不过的丫头,见柳敬宣用他,他就变尽方法儿笼络柳敬宣。至晚饭后,柳敬宣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馀,若往日则有楚敬连等大家嘻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来劝了;若拿出作上人的光景镇唬他们,似乎又太无情了。说不得横着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家也要过的。”如此一想,却倒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烛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至外篇《箧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智,大盗乃止;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工垂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楚敬连之仙姿,灰诸葛清琳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缠陷天下者也。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忽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
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时,只见楚敬连和衣睡在衾上。柳敬宣将昨日的事,已付之度外,便推他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原来楚敬连见他无明无夜和姐妹们鬼混,若真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旧好了;不想柳敬宣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今忽见柳敬宣如此,料是他心意回转,便索性不理他。柳敬宣见他不应,便伸手替他解衣,刚解开钮子,被楚敬连将手推开,又自扣了。柳敬宣无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