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源还沉在睡乡,可是工人们却到了上班的时候。
一串串的黑影披星戴月向前移动,这是去上班的矿工们,他们弓着背,抱着胳膊。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粗布工作服,并不怎样着急,一路上像羊群一样杂沓地走着。
一身工人打扮的江大帅也混在工人中下了矸子堆,走进矿井。他就像一个新来的,向人们打听有没有工作,人人都朝他摇头。
“等着问总工头吧!”
“伙子,你细皮嫩肉的,干得了这个活吗?”
也有人像那个老人家一样好心的告诉他:“这里已经拖欠两个月工资了。”
江大帅在光线不太亮的建筑物之间随便走动着,谁也不去干涉他,这些建筑处处是黑窟窿,它们的一层层楼和大厅错综复杂得令人感到不安。他走上一座已经损坏了的黑暗的楼梯,跟着又来到一座摇摇晃晃的桥上,随后又穿过选煤棚。这里还没有摆脱深沉的黑夜的笼罩,因此他不得不用手摸索着前进,以免撞着什么东西。突然间,前面出现了两道巨大的、像一对眼睛似的黄色灯光,划破黑暗。原来他已经走到井楼架下的收煤处,就在竖井井口了。
工头是个大块头,一看就是混帮派的。安源矿井里的工头,其实都是哥老会的人。
“这儿需要不需要工人?干什么活儿都行。”江大帅走上去问了声。
“……”这个工头刚要没有,马上又收住了,江大帅虽然穿得像个旷工,可是在这个看管半辈子的老流氓眼里,一眼就看出来江大帅不是旷工,更像工人俱乐部的那些专惹麻烦的笔杆子,因此他横了江大帅一眼:“子,你去问总工头吧!”
工头丢下这句话,然后就走了。
工人俱乐部的笔杆子,他惹不起。
这儿有四盏挂灯,反光罩把全部光线投射到竖井上,把铁栏杆、信号杆、刹栓和两个罐笼在其中上下的坑道的托梁照得一片雪亮。除此之外,宽阔的厅房好像宫殿的中央部分一样,昏暗中尽是巨大的浮动的黑影。只有里头的灯房射出亮光。收煤处点着的那盏黯淡的灯,好像一颗将要殒灭的残星。又开始出煤了。
铁板路上的隆隆声不停地响着,斗车往返穿梭,井口工来去奔跑,在这一片乌黑而喧嚣动荡的景象中,可以辨别出他们那弯着身子的长长的脊背。
江大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他眼花缭乱,双耳轰鸣。江大帅被那部机器吸引住,又往前走了几步;现在他能看到机器上闪闪发光的钢和铜了。
机器在竖井后边二十五米远的一座较大的厅房里。这台机器安放在四四方方的砖基上,用它仅有的四百马力飞快地运转着,它的巨大的连杆因为加足了油,尽管来回摆动,也显得极其柔滑,连墙壁都没有丝毫颤动。
一个看起来像是日本鬼子的机械师站在操纵杆旁边,注意听着信号铃,眼睛盯着指示盘,指示盘上有一道垂直的齿槽标示出整个竖井和各层煤井,用线拴着的铅块顺着这道齿槽上下移动,标示出罐笼在竖井里上下的情形。每当罐笼上下,机器开动时,卷轴就飞快地转起来,像是一片灰色的尘雾。两个半径五米的大轮子彼此向相反的方向转动,轮子上的钢索这一条卷起时另一条就放下去。
“喂,当心!”三个井口工拖来一架特别大的梯子,高声喊道。
江大帅差点被挤扁。真是吓坏了。还好反应迅速,狼狈之极的躲开。
江大帅的眼睛渐渐习惯了,望着井架中那一段三十多米长的钢索,只见它穿过吊在钟楼似的铁架上的一个滑轮,垂直地降到井里去吊罐笼;这条粗大的钢索一下子可以吊起一万二千公斤,速度可以达到每秒十米,但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点冲撞也没有,像鸟儿滑翔一样,不停地上上下下,迅速消逝。
“喂,当心,***!”井口工又喊起来,他们拖着梯子的另一端,想要检查左边的滑轮。
江大帅感觉自己像个笨蛋一样,狼狈地回到了收煤处。
头顶上空的钢索的飞快穿梭,使江大帅感到头晕眼花。他望着罐笼开动,耳朵被斗车的滚动声震得什么也听不见。竖井附近发着信号,这是一个用绳子拴着的、从底下拉动的沉重的杠杆锤,底下一拉绳子,大锤就在一个砧板上敲一下。
敲一下表示停止,两下表示下降,三下表示上升。
这种没有间断的敲击砧板的巨大响声,加上响亮的铃声,构成一片喧嚣中的主音。当井口工一面卸着罐笼,一面用喇叭筒向机械师发命令的时候,就更热闹了。
在这一片混乱声中,两个罐笼一刻不停地上来下去,装满又卸空,江大帅看着这些复杂的工作简直摸不着头脑。他只弄明白了一点:竖井一口就吞下去二、三十个人,而且咽得那么痛快,就像没感觉出来似的。
罐笼从四点钟就开始往下送工人。他们从更衣室走出来,光着脚,手里提着安全灯来到罐笼前,三人一群两人一伙地等着,够了数就下去。罐笼像是黑夜里跳出来偷袭的野兽一样,没有一点声响地从黑暗里钻出来,停在铁闸上。罐笼分成四层,每层有两个装满煤的斗车。
井口工在罐笼的层层站口上把装满煤的斗车推出来,再换上别的斗车,换上的斗车有时是空的,有时预先装好了坑木。矿工们就挤在那些空的斗车里下井;每个斗车可以挤五个人,要是所有斗车都装满的话,一次能塞四十个人。
人们拉四下下井信号,那是“下肉铃”,这就是通知下面,这一次装的是人肉。然后就用传话筒像牛一般地发出声音浊重的命令,于是罐笼轻轻地动一下,接着便悄悄地像块石头似的沉落下去,人们只见罐笼后面拖着的钢索微微摆动。
“喂,深吗?”江大帅大声的向身边一个半睡不醒,正等着下井的矿工问道。
“五百五十四米,”那个人回答,“不过下面分四个罐笼站,到第一个罐笼站是三百二十米。”
两个人都不言语了,眼睛望着这时重又在上升的钢索。
江大帅又问:“要是这玩艺儿断了怎么办?”
“啊!要是断了的话……”矿工用一个手势结束了他的话。
罐笼又升上来,这回轮到这个矿工下去了。罐笼动作自如,没有一点劳累的样子。这个矿工跟他的同伴们一起蹲到里面去。罐笼又沉下去了,仅仅过了四分钟它又升了上来,准备再吞没一批人。
半个钟头的工夫,矿井一直这样用它那饕餮的大嘴吞食着人们;吞食的人数多少,随着降到的罐笼站的深浅而定。但是它毫不停歇,总是那样饥饿。胃口可实在不,好像能把全国的人都消化掉一样。
黑暗的夜色依旧阴森可怕。罐笼一次又一次地装满人下去,然后,又以同样贪婪的姿态静悄悄地从空洞里冒上来。
……
上海,汉冶萍公司总部,总经理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书房门悄悄地开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挺直了胸脯站在门口,很大方地一鞠躬,非常的日本风格的深鞠躬,然后才又转身关了门,然后安详地走到总经理的写字桌前,冷静地然而机警地看着盛老四。
足有二三分钟,两个人都没有话。
塞了塞故意在书桌上的文件堆里抽出一件来低头看着,又拿一枝笔在手指上旋弄,让自己的脸色平静下去,又用了很大的力量把自己的心神镇定了,然后抬头对这个男人摆一摆手,叫他坐下,用很随便的口吻微笑地问道:“第一次我打电话叫你来,不是你有点事情还没完么?现在完了没有?”
“完了!”这个男人回答了两个字,语调有些生硬,和虹口的那些日本人一个腔调。
这个男人虽然只了两个字,可是他那一闪一闪的眼光却了更多的话,似乎在那里:他已经看出盛老四刚才有过一时的暴躁苦闷,并且现在盛老四的故意闲整就好比老鹰一击前的回旋作势。
草包盛老四哪里是这个鬼子的对手。
盛老四眼光一低,不让当面这位日本鬼子看透了他的心境;他仍旧旋弄手里的笔杆,又问道:“听萍乡几个矿井情形不好呢!你看来不会出事罢?出了事,会不会影响到我们……”<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www.</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