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丝乌黑,不复当年雪色,容颜秀清,双眉微蹙,但目光却也异常镇定,注视着他对面的人。
她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
“连玉,小心。”她说。
嫉狂妒涌……他心中如要滴出血来。他不知她为何还存活于世,也不想去探究,不管她是人是鬼还是妖,只知,见到她那一刹,他整个人都头昏目眩,所有喜狂仿似要破胸而出,若这并非是梦,他甚至愿以半生性命相抵!
他心如刀割,但他知道自己要怎么做。
“你如何都成,今天我一定要把她留下,冥冥中自有天意,把她带回我身边。”他极快地,转看向他的对手,冷冷说道。
二人相视冷笑,很快再次打斗到一起。
他身手好,与连玉本是伯仲之间,然而这些年,连玉亲自带兵出征,见长的是体力,是对敌时生死凶险的反应,是以,百招结束之际,连玉的折扇虽教其长剑划得七零八落,但亦仅凭一柄扇,便挡下了他利剑的所有攻击,更以内力贯穿扇骨,连伤他肩、臂二处。
眼见其眉峰凛冽,下一剑将点到他咽喉,他险险一跃,狼狈避开,随之一声长啸,将这四下寂静撕裂。
素珍脸色一变,连玉嘲弄的勾勾唇角,嚯然一跃,回到檐上,揽住她腰跳了下去。
他没有立刻去追,此时,哪怕他愿将性命豁出,也都无法把她留下!
“皇上,皇上!”
须臾,传来司岚风焦急的声音,数十名大内高手从旁边小道绕过屋子,瞬顷来到他面前。
见他受伤,司岚风和禁军统领大惊,正要询问,他却沉声一喝,“派人回前屋让骑兵驱马过来追截,余人现下马上给朕追!”
他说着率先跳上屋檐,又跃下去,众人不明所以,但只能尾随而下。
目光到处,远处,一匹马飞驰而来,连玉二人迅速跃上马背。既见故人,司岚风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他却魔怔了般,施展轻功追去,众人紧跟其后,背后,骑兵赶到,十余骑从屋后破门而出!
前方,斜地里六匹马突然跃出,挡到连冯二人前面,其中一名耳挂金色圆环的黝黑青年冷笑一声,出手如电,一个个铁蒺藜疾射而出,陷入泥中,追上的马踩踏惊伤,将人甩了下来。
这是行军用的东西。
“敢跟我主子叫嚣,我要你们来一对死一双儿。有本事到边境找我阿金。”青年冷冷说道。
六骑随即尾随前方瘦马,绝尘而去。
待众侍卫把道清净,李兆廷跃上马,已然追赶不及。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连玉回首,目光如剑,而他怀中的人,始终都没有往他的方向多看一眼。她目光越过他,落到另一人身上,眸中含笑,似无声招呼。
权非同携薛蛛淡淡看着,唇角慢慢也勾起一丝笑。
下令下去,让本地官兵给我封锁全县要道,给、朕、追!”
他知这一去经年,边境是对方的势力所在,要找她几乎不能。
司岚风与那禁军统领当即大声回应:”是。”
而听到啸声尾随过来的阿萝搂着阿欢,如晴空遇雳,怔怔站在原地,浑身都止不住颤抖起来。
“皇上……”不知过了多久,她方找回自己的声音,可他却似没有看到她一般。
他仿佛全然没有听到,喉结跳动,突然,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只信笺来。
雨水纷飞,渐渐大了。
权非同快步过去,只见笺上写道:
余善卜,当年晋王大恩于余,虽知救其稚儿于牢狱,将酿大变,然人生于世,情不可辜,恩不能负。余亦想,人或能胜天,余或能扭转乾坤。
余有一子一女,余将女配于世子,欲以情缚世子野心,不兴天下战祸,令百姓安居数十载,然恶徒魏贼于侧,十余岁后,余自知劝阻无望,亦知当初所为,有违天道,老友受累,自己亦大限将至,并延祸家中,余遂为子女养女及世子各占一卦。
其中,养女红绡自幼疾病缠身,玉殒之期将至,余遂答应其所求,以其替女,以换女一线生机。子凶险,于北方或有转折,半生凶险波澜。世子终将位极,得所有,却亦失所有,高处不胜寒。
而女之卦,卦象奇瑰,大出余所料,其一生与大周之势相连,与木结缘,三生三死,不忘初心,或得始终。
余悲恸激动,遂以科举之名将女送离,可怜天下父母心,望为之觅得一丝生路,余不敢再轻言改天,然盼若女能信守旧念,怜悯天下,或为天所眷。
小隐于野,中野隐于市,大隐于朝。余赠其考证,望其能参,然人生于世,好坏祸福,皆为己定,每念所致,每步所趋……
雨水将墨迹冲刷而去,阿萝浑身冰冷,只看到那个人推开侍卫递来的伞,把信攥紧在泥泞而血肉模糊的残指之中,眼皮颤动,久久未动。
*
素珍没想到,会在冯家再遇李兆廷,但她不怕,她知背后的人,不会让她再离去。只是,她没想到,连玉竟大胆到不立刻出县,而是跑到一户人家处。
那是从前他们隔壁老王家,如今已搬到县中另一个地方。
当连玉把门敲开,老王夫妻出来,双方打一照面刹那,都大吃一惊。
“阿珍?!你不是死了吗?”王大娘巍颤颤的指着她道。
这连石头可没告诉她这是到她的旧邻处来!素珍正琢磨着怎么解释,却见那个人已笑眯眯道:“两位老人家好,这不是冯伯父的女儿,是在下新娶的妻子。你们也知道,晚辈素慕冯家小姐才貌,可惜她与他人早有婚约在身,晚辈不得已,只好舍弃念想。如今,在下娶了一位肖似冯小姐的女子为妻。你们看看,那冯小姐虽貌美,但总归没有我妻子漂亮。”
老王夫妇相视一眼,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素珍心中好气又好笑,还素慕冯小姐才貌,这人编起话来顺溜的很!
王大娘叹了口气,“冯先生是好人,也不知怎么好端端的就被抄了家,这素日里哪见他与什么权贵来往了。幸好朝廷后来涉免了冯家的罪。”
素珍见她十分伤感,轻声安慰了两句,心中也不无感动,这两个老街坊还记得她冯家,也不由得微微奇怪,看样子,连玉与二人是旧识,可这怎么会?这时,老王拉了拉妻子,侧身让他们进屋,对连玉情状十分热络。
连玉朝青龙看了一眼,青龙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给老王递去,连玉说道:“承蒙两老常年照拂冯宅,晚辈与内子定居关外,此去路途遥远,可能有一两年不能来了,麻烦两位务必替晚辈打点好,晚辈下回,必定再来答谢。”
素珍知道,这里一段时间内怕是回不来了,李兆廷必定会派人在此盯梢,连玉自是不怕与之起冲突,但没有必要。
“哎哟,这如何使得?”老王夫妇连连摇头,老王说道:“李公子,你先前所赠银两已足够我家用上十年八载,你每年来,除草打扫,这里里外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冯家什么人,你与冯先生非亲非故,仅为一腔相思便如此慷概,这冯先生是我们老邻居,我等再收,岂非教人笑话了去?你只管放心,老头我和儿子儿媳必定时常过去打扫。”
“冯家亲戚稀疏,又路途遥远,晚辈在此拜谢了。”连玉闻言,深深一揖。
素珍静静看着,心头动容,在她离开的这些年里,他不仅没有片刻忘记她,他把该她做的,全都做了,甚至,每年过来,自己亲自打扫。
老王又留二人吃茶用饭,连玉婉拒了,一行人乘着月色,披着星光,驰骋在淮县乡间小路上。
要接女儿回家了。
原来,麒麟带人把连惜带到二人初遇的地方去了。
这些年,连惜的睡前故事就是连玉给讲的两个人的事儿。连惜一直嚷嚷着要爹爹陪她去采玉,连玉此前和她相峙,索性借机遂了女儿的愿。
“连不笑,谢谢你。”
为早日见到莲子,素珍骑的阿丑沙琪玛,连玉另骑一匹千里马。她侧身对身旁并行的男人说道。连捷等人使坏,说连玉这几年好难相处,整个冰人,她便给他取了个绰号。
连玉说道:“是你夫君疏忽了,没料到李兆廷会过去。我把信交给权非同,让他转交,本就该料到有今天。”
“无以为报,便以身相许,再给你夫君生一群娃儿吧,想我堂堂一个皇帝,今日再不济也是一方霸主,身旁却就得你一名小丑妇。”
这人,明明要她给他生儿育女,却还嘴欠损她,素珍扑哧一声笑了,连那点物是人非的伤感一时都消散殆尽,她笑骂回去:“想的美,我可不当母猪……”
“对了,”她突然想起一事,不知当不当问,毕竟连玉对李兆廷恨之入骨,迟疑片刻,还是经不住好奇,她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便道:“王大娘他们唤你李公子,这是为何?”
连玉微微挑眉,“你以为我是稀罕你那李公子?那货本来也不姓李。”
他顿了顿,突然一拉缰绳,马儿跑到她前面。
“天下以父姓为姓,更莫说我父亲是皇帝,不得不随父姓,但先帝对我,从无尽过半分责任,我生母姓李,我如今已不在宫中,偶尔一随母姓又如何?”他声音从前方而来,听不出喜怒哀乐。
素珍突然浑身一震,想起许久之前,听雨大儒为她卜的一卦。
不是权非同,李兆廷原来是连姓,而他………
她突然笑了,随即不可自抑地轻轻笑出声来。但她什么也么没说,相识一路,总是他为她担心,生母怕永远是他心底的一道伤,她一拍沙琪玛辔头,想策马上前,和他说几句,哪怕像他这样强大的人,也会有需安抚的时候,然而,他却突然停下马,侧身朝她望来。
“连夫人,前面这条路,内忧外患,你夫君也没有了王族的荣耀,只有一腔保护大周保护妻女的热血,你,可仍愿为我保驾护航?”
山野寂静,春草岌岌,星光在他们头顶缓缓流动,他眸中也仿佛淬着那光芒,微微笑问于她。
四下,连捷等人也悄悄停下了步伐。素珍笑了,缓缓答道:“她愿意。”
少年初犊未畏险,踏雪寻梅游京遍。
鸿儒皆笑话疯癫,敢要日月换新脸。
不忘来时签中言,但求无愧天地间。
春风又会江南烟,一时江山多少年。
*
后记:幼年曾见长辈身披戏服,台上演绎黄梅名曲《女驸马》,当中奇情瑰丽,心有神往,多年后游状元遗迹,见出土文物,又遇读者辗转寻来,诉说青梅死去,再遇他人深爱,心已无亲,遂以此千古传奇为蓝本,重新改编当中人与事,不渲多国之征服,不宣女强之崛起,惟愿天下之大,贵胄如他人,蜉蝣似你我,皆能超脱自身局限。又,一情灭,一情起,心之所念,便即无殇,心之所安,便即是家。另,开文之初,曾有人说,这是作者迄今最糟的文,也有人说这是作者目前最好的书。实际自知,行文过程中缺点无数,在此感谢所有读友的指正和鼓励,获益良多。也没什么能回馈大家的,打算另为莲子开个小番外,送给大家。过几天会在微博更新,回头再将内容放回文里,大家在那边看便行,无需再回这里订阅。《倾城》中一个未解的疑问,相信也会在那里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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